一
今夜的宅邸温暖依旧,屋顶的电灯散发着柔和的暖光,嵌在高档皮革椅中的大肚男人喷洒向小记者的唾沫星子在它的照耀下闪闪发光:
“那群畜生何必天天刁难我?要怪去怪他们的父辈祖宗没本事,没钱没地位,难不成伊瓦莱登还得把这帮刁民当宝供着?”
“好的,好的。”小记者用疲惫的眼神恭维着不准他多在名贵地毯上多踩一脚的屋主,不断用铅笔记录着受访者的詈词。
“再不济,让他们把他们的儿子卖到矿里,把女儿送进窑中,这样他们就不用去受冻或是下矿了。”
屋主浓密的八字胡之下,肥硕的嘴唇上下拍击,两颗大金牙仿佛在发光。他戴满珠宝戒指的右手凑到嘴边,嘬了一口夹着的雪茄,那瞬间红亮起来的烟头仿佛是他最高档的饰品。
“我就说这么多。我以兰库斯的姓氏担保,在这1784年最后半个月里,猪圈要停一半时间暖气。”屋主吐出一团蓝紫色的烟雾,缓缓朝小记者竖起一根食指,礼帽之下,单片金边眼睛后的灰眼睛里闪烁着冷酷与狡诈。
“好的,好的。感谢您花费宝贵时间对最近矿工抗议一事做出解释,本社会以最快的速度通过广播来回应热心的市民。”小记者鸡皮疙瘩掉了一地,在屋主发飙前点头哈腰地赶快作别。
“行了行了,赶紧给我滚蛋吧。”
这个肉山般的男人锃亮的皮鞋在绒毯上一划拉,与他礼服一般黑的旋椅用它那加固过的椅背挡住了小记者的目光,雪茄的烟气从这不灭的阴影中冉冉升起,清瘦的黑发仆人板着脸赶走了这个背着录音设备的年轻人。
二
“我深知大家在这样艰辛困苦的环境中工作非常劳累,回到家中发现没有暖气令人无法忍受,但其实大家都还未认识到大家的难处。”
“您这么说,是指第四民居区不固定停暖其实代表着目前煤矿的产量不尽人意吗?”
“煤矿的产量是由工人们共同决定的,我不认为我作为一市之长便有资格去训斥矿工们不将大众的福祉视为己任的工作态度。因为我们所赖以生存的煤矿没有一克不是由他们亲手从地下掘出的,蒸汽核心能运作至今,恰恰是辛勤劳作的工人,让我们的伊瓦莱登能庇护我们数百年。”
“许多矿工并不领情,他们认为他们的住所应该被不间断供暖。”
“没有谁是这座城市的主人。矿工们负责为城市采掘煤炭,医护人员负责为市民留住健康,育儿所可以分担父母照顾孩童的压力,我们有最大的畜牧场需要大量的饲料与供暖,我们的街道无时无刻不在风雪肆虐之下被淹没,全靠清雪员们轮班清理。正如我所说的,没有谁是城市的主人,因为我们都是城市的一份子,煤炭供应量随着气温越来越低而越来越大,过去的效率已经远远落后于当前的需求,一切都是为了让蒸汽核心能不在这个冬天熄灭。我希望大家可以互相包容与理解,因为,伊瓦莱登作为人类在这片冰封之地的唯一温暖港湾,一定不能在人类狭隘的自私中变冷。”
“我们理解了,感谢您对我们的问题给出答复,再次感激您为了城市能正常运行而不停工作,祝您身体健康,也祝伊瓦莱登的蒸汽核心永不熄灭!”
喇叭里放着《不灭炉火》广播台的“牺牲日”特辑,为了不让这间嘈杂到墙皮都要打卷的工棚彻底翻天,管理员调低了这些完全是在放屁的废话。
“我只希望我那漏风的房子能修一修,明明煤矿已经产能过剩了,还不让蒸汽核心开足马力。我们每年都有数不清的工友被冻僵或是被活埋,谁都不关心自己以外的事情!”一个粗犷的声音从一堆胡茬之间蹦出来,其激动的情绪似乎非常粘稠,以至于让他的抱怨听起来很像醉话——伊瓦莱登因为粮食短缺,工人喝不上酒。
“蒸汽核心不是一直毛病不断的吗,万一过载,彻底熄火了咋办?”一个酸溜溜的声音反驳他。
“放你妈的狗屁!你他妈不也是住猪圈的么,咋还去帮那帮吸血鬼说话?!”瘦削的汉子一拳头砸在积着油垢的餐桌,呵斥着刚刚为统治阶级说话的小矮子。
“行啦行啦,都消停点,谁要是动手了,咱组全得扣口粮!”一个黢黑的中年男人叹了口气,有气无力地在浑浊空气中晃了晃满是皲裂的大手,其他准备向矮子发难的矿工立马全都收了声。
“组长,嫂子现在咋样了?”见其他人都不再说话,喧嚣之中,矮子又转溜着他那泛着贼光的绿眼珠,凑到中年男人身边扯起家常来了。
“人已经不行了,估计再有两三天就得……你们要是想去看的话,给她买点熟鸡蛋。”组长无神的眼睛紧盯着餐桌上谁都没动的炒白菜。劳役,寒冷,饥饿,贫穷,病痛,如潮水漫过所有人的生活,随便拎起一个单薄的工人拧一拧,挤出的都是苦涩的眼泪,血汗早就被榨干了。
“抽烟吗?”精瘦的汉子从怀里掏出一个小铁盒,小心地抿好纸烟的火口,慢慢地拈出一根来递给最近极为消沉的组长。
组长点点头,细密的抬头纹在烟气中刚舒缓了一点,这劣质的烟草便呛了他一口。浑浊的咳嗽声在发蓝的烟雾里显得沉闷,仿佛中年男人在肺火里丢了一把湿柴。朦胧之中,组长又狠狠地抽了两口,晕乎乎的感觉中,他暂时平复了又一次差点被活埋的惊惧。
烟草是为数不多在蒸汽之都中流通的生产品,虽然据说工人能买到的水货比旧世界的干树叶都差劲,可让这不会令人窒息的暖和烟雾进入肺中,属实是在这极端环境下的美妙享受。
组长眯着昏黄的眼睛,细品着这支小拇指一样细长的卷烟,他时而在呼出烟气时挑挑眉毛,时而让眼泪从通红的眼角滑落。
“组长,要烧到手了。”飘飘然中,一个年轻的声音催促道。
中年男人摆摆手,示意他们可以开饭了。勺子与筷子叮叮当当,男人完全把这急促的噪声当成了音乐,他沉溺于二十一年前的幸福生活,也沉溺于当时弥散在所有人中间,愧疚又欣喜的复杂心情。
那时候的红头带,只发给愿意去证明自己的探险志愿者,而那依山而建却废弃良久的升降缆车,曾托起过他的梦想,让他只差一点,就能触碰到永恒的太阳。
“组长,你也吃点吧。”开口的还是那个酸溜溜的年轻人,中年男人意味深长地望了他一眼,轻轻把熄掉的纸卷弹飞。
“淳安,你今天晚上怎的也给我去看看你嫂子。”组长扶着桌子慢慢离席,从那个不讨喜的年轻人身后经过时,伸出粗糙的大手揪了揪年轻人的卷发。
淳安护着脑袋,长了冻疮的手背通红浮肿,他不解地望着组长离去,那满是煤粉的灰色御寒衣,压在组长肩上倒像是脏雪做的枷锁。
“组长咋不吃饭?”淳安放下筷子小声问着之前的瘦削汉子。
“咱班长的罐头全被雷布瑞特那混球抢了。现在混球连人带罐头都被埋了,论责肯定是咱组长背黑锅,唉。”瘦削汉子为了不耽误吃饭话说得极快,喷出的饭渣甚至飞进了菜盘里。
“操你妈,吃饭就吃饭,吵啥?”一旁的组员边骂边往嘴里送菜,淳安憨笑两声,捏起筷子重新探向了菜盘。
三
从公共食堂里出来,齐洛就撞见了几个系着红头带的小孩扭打在了一起,营养不良让他们看起来丑陋又枯槁,不过岁月赋予了他们近乎无限的活力与勇气。
“小心周围人们倒下的屎尿,小子们。”齐洛把铁板似的御寒衣紧了紧,口头提醒过后便快步路过了这几个岁数加起来都没他大的少年。
小孩们完全没有理会他的劝告,继续各打各的,冻硬了的秽物让煤渣铺就的道路变得滑溜,熏天的臭气在食堂走廊就能闻出来。齐洛走到市民银行门前,又扭头看了看那四个小孩,他们此时已经开始了贴地肉搏,沸腾的呼吸化作白雾从他们裸漏的脸部升起,又立马消弭在空中。
没人知道他们因何而战,只知道他们停不下来。或许是为了多一口吃喝,或许是为了同伴的认可,总之,他们挥动着无力的拳头,认真地捶打在对手不设防的避寒衣上,同时,他们也极力扭动着身体企图控制对方,为此而不断翻滚在冻结实了的屎尿上。
深蓝的避寒衣,肮脏的面孔,焦黑的煤渣路,灰暗的排墙,抬头是阴沉沉的夜空,孤单的气象气球代替了月亮,昏黄的灯塔之下,只有那四条标志佩戴者未满十六岁的红头带在宣泄生机。
齐洛想起了自己的童年,立马拉开市民银行的大门钻了进去。
“你好,什么业务。”
隔着一层加固玻璃,三名一米九的壮汉扯着灌过泥沙般的嗓子说道,齐洛并不比他们低多少,可站在他们面前,总觉得自己萎缩了不止一圈:
“取钱。齐洛·罗伯特,市民11219号,第三项罚款金额。”
其中一名壮汉俯下身对着收音器报出了齐洛的姓名与号码,并打手势示意齐洛大概需要等待一会儿。齐洛点点头,表示这事儿已经不是自己第一次做了。
银行里的设施也就几把椅子,因为这儿是主交罚款的分部。普通市民一般会去第二或第三市民银行存钱取钱,第一银行则开在钢铁核心里,只为富人区的贵族阶层服务。
大约等了一分钟,柜台下方的气动管道口啵一下送来一份文件,壮汉展开确认之后,通过投递口递给了齐洛。
“签字。”
“嗯,签字。”齐洛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去重复对方的命令,将缴单递回去后,壮汉盖完章封装进气密瓶投递给了档案室。
“牺牲节万岁,英灵祝福你。给你一张蛋券,去市场换一颗鸡蛋吧。”
齐洛双手接过这张粉色的卡纸,连连鞠躬道谢,当他再次碰到门把手时,才发现手指在银行里被冻僵了。
那四个孩子已经不见踪影,夹杂着腥臭味的狂风让城市的温度一降再降,齐洛在心中祈祷千万别再继续降雪了。
因为这位见证过牺牲日的中年人,在他妻子病倒后已经开始承受不住过往的折磨了。
他相信,那些降下的积雪,一定满载亡灵的诅咒,它们会结成一块苍白的新地壳,怎么都不肯融化。
四
“我想去钢铁核心看看。”淳安拨弄着他手背上的冻疮,突然说道。
“你在做梦,富人区不是你该想的地方。”与他同组的瘦削汉子开始泼他凉水。
“贝鲁,我们为什么连瞻仰蒸汽核心的权利都没有?”淳安看向瘦削汉子,语气里满是疑惑。
“没有就是没有咯,况且就算你溜进去,也不过是看到画册上的大锅炉而已,蒸汽核心在地下,十六根气缸轮流工作,名副其实的伊瓦莱登之心。”贝鲁整理着劣等烟丝,小心翼翼地将它们塞入粗糙的纸卷。
“钢铁核心也就是一小块不停暖的民居,那些有钱人大部分时候还是跟咱们一块买东西的。”胖胖的亚瑟插话进来。
“你们呀,今年都十六岁了,明年就要顶岗做童工的人,书也不读,报也不看,整天就知道在那玩乐跟吹水。钢铁核心是蒸汽核心的附属品,四百多年前天气开始变冷前人们发现了这个高山盆地以及探明了土地之下的无数铁矿跟煤炭资源,这才兴修起了蒸汽核心。蒸汽核心最开始就不是一个熔炉,而是一座地下要塞,钢铁核心是守卫蒸汽核心的地上堡垒。也正是因为钢铁核心的修建,炼钢厂附带生产了许多石灰棉,阴差阳错的成了现在民居的保温层。”贝鲁侃侃而谈,大家的注意力都被他这难得温柔一次的粗犷声线所吸引:
“之后便是人口搬迁,嫌翻山麻烦的人在伊瓦莱登附近建立起了一座名为瓦奇哈的商贸城镇,而愿意定居在伊瓦莱登的人们继续修建发展她的重工业。同时,伊瓦莱登只跟瓦奇哈有贸易往来,两座城市在相互扶持中越来越壮大。图书馆里的编年史里记着,伊瓦莱登人口最密集的时候,曾达到过惊人的二十万。”
“二十万?我还以为三万就算极限了……”亚瑟发出惊呼。
“这些都是书里写的吗?”淳安表情有些呆滞,愣愣地发问。
贝鲁白了他一眼,继续说:
“当然,蒸汽核心修建完成后,第一次寒潮就抵达了,尽管四围的高山能当天然屏障,但习惯了风调雨顺的人们还是遭到了重创,一场瘟疫开始蔓延起来,迫使山里的人们放弃这座充满科技文明的蒸汽之都。”
“我听说过那场瘟疫,叫什么黑死大流行……”亚瑟举起一根手指,胸有成足地回答,但被贝鲁粗鲁地打断了。
“别打岔。黑死病的爆发并未动摇亲手建造起蒸汽之都的先民们,在那个首次突破零下四十度的严冬里,蒸汽核心的工程师兼伊瓦莱登的第一任市长带着一千市民,在煤矿开始投入生产时,同步开启了蒸汽核心。
“那时候,蒸汽核心的效率还很低,它喷吐的浓烟勿论多大的山风都吹不散,也正是源于蒸汽核心的启动,黑死病销声匿迹。
“那时候,还是三百八十多年前啊,人们听说了瓦尔莱登的奇遇,纷纷从全世界赶来参观,度过严冬之后,市长才真正开始着手将伊瓦莱登打造成诺亚方舟那样可以自给自足的发达城市——事实上,他也真正做到了。伊瓦莱登在他卸任后的百年之中,不断扩建,也越来越先进。在她最辉煌的时候,曾出现过国际专家联名要求为瓦尔齐哈制造一条穿山铁路。
“不过这一切都在两百年前因冰河期正式到来而停滞,几乎是一夜之间,牛羊被冻死,农田也变成了冻土。蒸汽核心在巅峰百年期间不断接受改造,最终在两百年前开启了永不关停模式,那十六根蒸汽活塞,每三分钟完成一轮伸缩。直到现在,依然如此。”
说到这里,每个人脸上都写满了自豪。在这个清雪员伤亡率高达百分之五十的冰河时代,能在尚有一丝儿热气的矿工食堂追忆蒸汽之都的风光往日,是多么令人感到骄傲啊!
“对了,我记得在咱们父辈那会儿,好像是有蒸汽催动的采煤机的……对吧?”亚瑟小心翼翼地问道。
“对,不过它二十年前就因为坏掉而被拆了,现在它的外壳改成了公厕。你随时都可以去第五大道拜访它。”贝鲁耸耸肩,引得矿工们哄堂大笑。
“话说,二组你们去抗议了吗?结果如何?”亚瑟瞪了贝鲁一眼,突然想到了什么似的,询问起了别组矿工。
“没话说,我们死了七个人,现在班长还没回来,等他开完会估计我们就得编入其他组了。”
一个年轻人回答了亚瑟的问题。
“为什么不修好那台采煤机呢,我听以前的老人们说那台采煤机服役的时候,矿工完全不用担心安全问题。”亚瑟趁机把话题丢给了贝鲁,贝鲁愣了一下,无奈地摇了摇头:
“所以我才恨那帮有钱的猪猡啊!那些有钱人们想通过一切办法来合理的削减人口,如果采煤机还能继续工作,那么他们就没借口在蒸汽供暖的温室里停我们的暖!”
“就是。今天还是牺牲节来着的,就是祈求每一位死去的伊瓦莱登子民祝福自己的传统节日,我小时候还开办晚会的,现在也不见工人们提起了。”一个工人附和道。
“牺牲日不是传统节日,组长跟我说过牺牲日的由来,那可是一万人的血债啊!”贝鲁跳起来,眼神里充满了仇恨。
“组长就这条始终不愿意告我,牺牲日到底啥来头啊?!”一直插不上话的淳安冒出头来,殷切得期待贝鲁能给他回答。
“二十多年前,咱们都还没出生的时候,人口是现在的两倍多……”
“喀铃铃铃——”
一阵尖锐急促的警铃响起,让不少人条件反射地护着头弯腰准备逃向出口,发觉不是矿难的紧急疏散铃,不少人面露怒意地质问现在什么情况。
“各位市民,伊瓦莱登气象塔诚挚提醒您,我市上空现在凝结出了不明乌云,根据气象书记载的气象特征,我们暂时将这次的异象判定为旋风天气,请您进入房屋内躲避,不要上街围观。重复,请您进入房屋内躲避,不要上街围观。我市气象热气球正准备收回。”
女播报员播报结束后,矿工食堂里安宁了几秒,耳朵尖的已经听到了狂风的咆哮,而大部分人则是一脸惊喜:
“真的假的,这天气还能出乌云?!”一个声音质问道。
“我要出去看看,雷克,跟我一块儿走吧。”一个声音催促着。
“我也出去看看,说不定还能看到闪电呢!”一个声音回应说。
“贝鲁,亚瑟,咱也跟着出去看看!”淳安摇晃着他工友的手臂,眼神里的期待远胜于得知牺牲日的由来。亚瑟先被动摇,也跟着从圆凳上站了起来。
“妈的,那就出去看看,还能被吹跑不成。”贝鲁小心地把烟卷跟几根散烟丝收回到小铁盒里,又把小铁盒揣到胸口的侧袋里,才一拍大腿,从凳子上跳到了地上:
“咱们走!”
就这样,乌泱泱一群矿工就推搡着全跑到了正刮着横风的街上。
五
齐洛挤在噪杂的人群里,惊愕地望着天空。
狂风有如生命一般四下乱窜,让人摸不清具体风向,它们就像是被蒸汽核心所吸引,正不断从雪山外翻入盆地里。人们纷纷议论着头顶这个朦胧又厚实的云盖,眼巴巴看着它被旋风搀扶着向蒸汽核心探出了触须般的云卷。
齐洛死死盯着越来越逼近地面的云墙,仿佛在确认这极端的气象出现只是偶然。
“他妈的,这云现在看起来咋那么像是眼睛啊?”一个系着红头带的小孩指着天空骂道。
齐洛看着这个不到自己半腰的小孩,眼神已经变作惊恐,小孩的黑眼睛藏在厚实的马虎帽里,那猩红的头带则猎猎地翻腾在风中。
“要下雨了。”一个女人说。
“不可能,上回下雨都是大半个世纪以前的新鲜事了,你还想着能看到回暖啊?”一个男人立马讽刺道。
“那这是要打雷了。”另一个声音在风啸中发表了看法。
“太阳神保佑!”一个妇女朝着天空双手合十。
“为什么会好端端的出现乌云啊?”一个年轻充满求知欲的声音响起。
“太阳神保佑我们!”更多人加入了祈祷的行列,少年的声音被忽略了。
齐洛是少数不信神的市民,他茫然地环顾着小广场周围灯火通明的商店餐厅与医护所,这些由富人们投资修建的公共建筑,承载着无数市民的工作生活。
但富人们同样以各种理由拆除了科研院、炼钢厂以及私人学堂,早在牺牲日被确定之前,富人就以节约能源消耗为由掐灭了高新技术的存续与知识传授的行为。
更万恶的是,能代替人工的一切科技发明都被废黜,每一条能走向创新的道路都被封死。这一切都提早在瓦奇哈湮灭之前就开始了执行,站在这密密麻麻几百人中,他们有关书本的知识几乎可以说得上是一片空白。
因为极端寒冷的天气让人们看不到希望,所以市民们效仿富人发起众筹为他们自己兴修了一座教堂以供他们祷告。
没有人再继续相信天气可以回暖,一如没有人再去怀疑市政府的粮食是否真的一直短缺。
“太阳神保佑我们!”
“太阳神!”
“太阳神保佑!”
“太阳神请庇护众生!”
越来越多的人开始朝那座供着神像的教堂虔诚祈祷,随着做祷告的人数激增,信徒们的声音也越喊越大,仿佛在害怕叫得不响就不吉祥一样。
齐洛在恍然之中看到了年少的自己与其他孩子们一同扎着红头带,狂热地朝刚跃出地平线的朝阳举起手中的铁斧,伊瓦莱登仰望着呼喊口号的他们:
“雪山之外,是自由!”
“战地之前,是荣誉!”
“归来之后,是英雄!”
那时候太阳神的信仰还未深入人心,自己正被浪潮裹挟着将探险志愿者的标志系在头上,自己出去了,自己得到自由了吗?瓦奇哈的居民家里,摆放着的真的是荣誉吗?
自己回到了蒸汽之都,自己就是英雄了吗?
他又看到了自己拿着火把站在被浇了燃油的无辜市民面前。瓦奇哈的鲜血从这些市民的伤口里流出,他们绝望又可怜的眼神注视着他。想必那时投出火把点燃伤员们的自己,看待瓦奇哈子民的眼神,跟这云盖一样叵测又虚无吧……
一道霹雳凌空出现,照得金碧辉煌的富人区跟雪一样苍白,闪电劈中了正在下落的热气球,气象塔燃烧着坠毁在齐洛刚办理完罚款手续的银行顶棚上。
“太阳神显灵了!他惩罚了没句实话的气象台!这就是祈祷的力量!!太阳神祂正看着咱们!!!”一个激动的男人发出了猴子般的尖啸,刺得齐洛一瞬间想捂住冻僵的耳朵。
“太阳神保佑我们!!”
“太阳神,请您继续降下神威吧!去惩罚那些不忠的信徒,给您的子民带来春天!”
人们热泪盈眶,跪在原地一遍遍朝漫天的乌云参拜。
齐洛被一个女人拽住裤腿,强行按倒在朝拜乌云的人群之中,不过他还是坚持立起上身,因为他并不觉得市民们的“太阳神”,有多么善良。
湍急的空气中臭氧的味道还未飘散,紧接着第二道跟第三道落雷分别降在了医护所与灯塔上,齐洛瞬间就听不见声音了。他呐喊着扑倒了试图把他头按回地面的女人,抹得白灰的墙体轰然倒塌,盖住了罹难者的惨叫。
高傲的灯塔断成了几截,被风甩向广场上稠密的人群,在风啸之间,齐洛感觉那数以万计的冤魂正从环绕蒸汽之都的雪山上一路杀下。
“咱们活该,咱们遭报应啦——”
齐洛压着那个被惊雷吓坏的女人嘶吼道,灯塔的碎片如同炮弹一般落到了齐洛周围,身下的女人跟其他在第一波空袭中幸存的人们一同尖叫起来。紧接着,灯塔的一根支柱斜着扫进了商店,将那无数珍馐与礼服连同明亮的橱窗一块砸成了粉末。
罹难者的碎肉横飞,墙灰搅拌着风雪拍在了齐洛的背上。齐洛浑身颤抖着,祈祷风暴可以在对城市造成更大破坏前尽快平息,但一切都与意愿相违。
落雷一颗接一颗的被抛下,齐洛的耳朵早已被震得听不清声响,眼前也只是黑白两色在交替闪烁。
“快跑!避难去!”
齐洛声嘶力竭,仍然听不见自己的声音,他哆嗦的双腿也站不起来,混乱之中,他举过头顶的右手被人有力地握住。
“我身下还有一个!”
齐洛知道自己得救了,便急忙在身下摸索。刚好,他被拖走之前,抓住了女人的一条手臂。
六
这是淳安人生里第一次经历如此血腥的场面。雷击发生时,他正在上厕所,楼房突然震颤起来,让他差点掉进了粪坑。
当他重新扎好避寒衣时,厕所门被砰得一声顶开。淳安挪出隔间时,矿工食堂的大顶棚已经被掀了。满是血污的地板上桌凳挤作一团,吧台也被扯开,一节灯塔砸穿了食堂的中央承重梁,于是顶棚原地塌陷,砸碎了所有逃进餐厅的人们。
厕所的粪臭还未消散,空气里多了一股呛鼻的煤灰味,眼前被拦腰撕开的半截尸体鲜血已被冻住,将它的主人黏在了厕所的铁门上。
雷鸣仍在咆哮,昏暗的天空中出现了一块椭圆的乌黑云墙,闪电就从那里出现,然后随机在城市里落下。有时闪电会照亮云层,乌云中心已经形成了涡眼。淳安跨过同伴的尸首,穿行在林立的二环民居之间,一路向受灾最为严重的钢铁核心窜逃。
在闯过狭长的守望街之后,展现在淳安眼前的便是一地狼藉的富人区。
硕大的钟楼被击穿,表盘拍扁了钟楼下的首饰店,蒸汽管道被撕裂,有轨代步车也被冻结。曾经在报纸上看到的霓虹灯盏以及暖如盛夏的室温都已远离了这片露出焦黑内胆的钢铁废墟。
落雷仍然时不时在耳边炸响,淳安的幻想乐土被无情击碎,远处随风传来凄惨的呼救,多半都是一些被泄露的蒸汽严重烫伤的贵族。
蒸汽核心的熔炉已被天雷劈碎撕开,城市之心就此停摆。烟尘随着雪花逐渐落下,十六岁的淳安第一次感到了虚无。
“你是那些有钱人的种,可惜你娘我没身份。将来的某一天,你就会收到通知,能继承你爹的遗产,然后搬进钢铁核心,去享受那神仙日子。这就是你活着的意义,记得到时候,把你的齐洛舅舅跟菲迪欧姑姑也接到你的新家里……他们都是好人,你不只是娘的孩子……”
回忆中,当过女佣的母亲临终前对他说的这段遗言带给他对未来的全部幻想,此刻也都失去了色彩。
淳安并不是个坏孩子,只是无所事事活了十六年,心中的梦幻被挖出,整个人像是丢了魂。闪电不时会漂白一切,淳安被狂风讥讽着,他迈开双腿,走在一地的碎冰之间。
“有人吗?求求你,俺打不开门了……求你了。”
在淳安路过一处坍塌的豪宅时,他萎靡的脚步声唤起了一个凄惨的童声。淳安顿了顿,一拍脑袋,紧走两步赶到了倒塌在地的宅门跟前。
“俺被压在门下面了,没有受伤。可这门太重了,我推不开。”
“你别着急,门框还在,是门栓处被石头压住了,我帮你搬走石头!”淳安安抚着不曾谋面的女孩,开始找工具撬动压在门上的建筑残骸。
“你叫什么名字,外面发生什么事情了?您可以叫其他人来弄,谢谢您。”女孩的声音缓和下来,听到淳安吃力的苦吟,又马上补充道。
“我叫淳安,等我爹给我冠姓呢!外面遭风暴了,我从猪圈过来的,没第二个人了!”淳安越想越气,激动起来的情绪反倒让他觉得发力容易了许多。
“猪圈?畜牧区不是在第三梯度吗?”女孩的声音哆嗦了一下。
“我生来就是矿工仔!!!”淳安暴呵一声,撬走了压在门轴上的障碍。
吱嘎,漆着红油的宅门被打开,一个黑发绿眼的女孩探出头来。淳安精疲力竭,正仰面躺在碎冰堆里注视天空中心的乌云。富人区的形象彻底烟消云散,现在这里甚至不如被叫做“猪圈”的第四梯度工人民居。
“谢谢你。呀,好冷,你不怕着凉吗?”女孩身上裹着好几层做工精细的外套,却裸漏着双腿,甜美的脸蛋上还有一些擦伤。她把多出来的坏衣服裹在腿上,声音在冷风中有些颤抖。
“我不怕,冻习惯了。富人区没了,我一路走过来,看到的都是废墟。”淳安有气无力的答复道。
“你怎么想着到富人区来了,明明隔着那么远。”女孩将自己用衣服包严实,跑到了淳安身边吃力地将他从地上拽了起来。
“你有认识的人在富人区做工吗?说门牌号,我可以带你去找。”低淳安一个头的女孩拍打着眼前男孩身上的脏雪,认真地询问道。
“我娘死前告诉我说我爹是个老爷,等我哪天收到遗嘱就能来这儿过好日子……”淳安眨眨眼睛,泪花被长长的睫毛挑落。
“没事的,俺是被家里人卖给有钱人们的,他们说俺来了富人区给那些老男人当干女儿就能吃饱穿暖,事实上呢,那些有钱的东家才不管你是死是活嘞。”女孩抽了抽鼻子,用干净的袖口擦干了淳安的眼泪。
“这破地方变成这样,俺还高兴呢,你要是当了阔老爷,也会变成人渣的。”女孩收回手叉着腰赌气道。
“你口音好重啊……”淳安被女孩的言行逗笑了。
“俺改不了,俺就是嘴不甜才不受那些人渣待见的,要不是没地方再能收留俺,俺也不会一直呆在这儿。你带俺走吧,去哪儿俺都跟你。”女孩没有生气,比起她所服务的有钱人们,眼前少年毫无恶意的陈述简直算得上是最动听的心声。
“我咋带你走,你又不能下矿……”淳安感到为难,女孩气愤地一拳轻轻锤到了他的胸口:
“你带俺走就成,俺叫伊利亚,童宠没姓氏,俺能冠你的名。”
“算了,我也不找我爹了。我带你走,去猪圈看齐洛舅舅跟菲迪欧姑姑!”淳安握住伊利亚搭在他胸口的右手,眼睛里重新有了神采。
“中!”伊利亚脸上也重新有了欢喜的神色,在他们数百米之外,一道闪电凌空劈下,打碎了矗立百年的市长铜像。
七
充满血色的洞窟之内,聚集着无数藏满污秽的阴影,它们相互纠缠,不断攀比谁叫得更响。
“为什么太阳神发怒了?!”
“一定是因为我们不够虔诚!”
“神呐!!!”
“我们之中有人犯了罪,我们不能坐以待毙!我们应该召开审判!!”
“审判!!!”
“别吵了!天灾啊,这他妈的是天灾啊!关太阳神不神个屁!咱正常一点,想想补救的办法啊!”
“你就是惹怒太阳神的叛徒!人渣!!就是因为你这种人,才惹太阳神发怒的!”
“叛徒!!”
“滚!你们但凡有点小恩小惠就感谢你们的神,你们是有钱人吗?你我都是工人,都是能多活一天算一天的工具而已,蒸汽核心停转了,咱们怎么重启它,你们想过吗?你们他妈一天天的就净在哪儿跟那些绅士老爷一样盘剥别人,如果老天真的有眼,就该彻底冰冻掉这座城市!!!”
“疯了,都疯了!你看看,一个异教徒这么辱骂我们的神,你一定会跟你怀里那个抓着断手的老头一块被雷劈死的!”
“烧死他!!”
“处死这个异教徒!!!”
“****,老子打死你!”
随着耳鸣声逐渐褪去,齐洛感觉自己被人摔在了地上。艰难地爬起来之后,才看到贝鲁正跟几个佩戴着三角神印的工人扭打。闪电不时漂白一切,仿佛给他们每个人都镀了一层银色的盔甲。自己的嗓子好像吞了碎玻璃一样疼到说不出话来,冻僵的手指紧紧扣着一个人发硬的胳膊,可目光下移只能绝望地发现自己仍然没能救下那个女人。
他想阻止纷争,但这些被天灾逼入绝境的年轻人已经陷入自己年轻时的狂热,他们中的一员就地拿起了一根木棒,猛地劈中另一个人的脑袋。其他人也逐渐叫喊着加入到了这场“拥护太阳神”的“圣战”之中,武器也开始升级。当自己终于清醒时,只觉得手指几乎要碎开一般疼痛难耐。
再看人群,已经绕着牺牲者围成了一个圈。
而躺在圈里的,正是贝鲁。
他的眼睛被人塞进了煤灰,脏雪濡湿了他身上的尘土,口鼻处鲜血淋漓,牙齿被连根打碎,平日里健康活泼的贝鲁此刻仰面躺在了人们憎恶的目光之中。
齐洛捂着胸口,颤抖的双手慢慢伸入贝鲁的避寒衣里,手指感受着不复存在的体温,迟钝地从贝鲁心口处摸出了一个被踩扁的小铁盒。
废了些力气撬开之后,这位中年男人从中拈出了一支烟丝还未掉光的纸卷,拉下马虎帽点上这烟靠着组员的尸体抽了起来。
他什么都做不了。面对陷入疯狂的人群,就连真正的太阳神,除了毁灭都毫无办法。
“这是哪儿?”
齐洛缓了缓,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中开口问道。
“第二梯度,守望街。”有人答道。
“审判来临了,咱们肯定都活不了了。”
“疯老头,你在说什么?”一个手持沾了血的棍子的矿工站到了他跟前,细小的眼黑在眼白里仿佛像个污点。
“今天啥日子,今天是牺牲日啊。那一万人难道就得白死吗?他们正借着这天灾,报复咱们活人哩。”齐洛咳嗽着笑了两声,眼角涌出了泪水。
几个年纪大的人脸色铁青,而剩下几个年轻人则是一脸疑惑,看到众人都默不作声,他们也失去了先前的盛气。
“嘭!”
一道闪电久违的拜访了众人所在的双层民居,震得所有人都捂着头趴在了地上,崩溃的楼板破碎坍塌,将众人一块掩埋。狂风都吹不去的尘埃中,齐洛再次走了出来,他的耳朵已经彻底听不见了。
现在的他瘸着一条腿,夹着早已熄灭的烟头,紫红的脸上挂着瘆人的苦笑,正一步步穿过淌出热水的街道,朝自己老婆所在的工人民居处走去。
八
淳安拽着伊利亚一路向工人民居奔逃,期间他们撞见了同样要前去看望菲迪欧的老齐洛。齐洛整个人已经失去了理性,而人们也被漫出来的热水赶出了建筑,眼看积水向地势偏低的民居里流去,淳安心一横,决定先背着齐洛带伊利亚去自己常来蹭舍饭的太阳神教堂。
在他们离开不久之后,气温开始暴跌,蒸汽核心发生了变动,在第一轮集中雷暴中幸存的官员们重新启动了蒸汽核心,代价就是高压将沸腾的热水储备倾泻而空,无数人被泄露出来的热水与蒸汽瞬间烫死。
滚烫的洪水裹挟着罹难者半成熟的尸体汇聚在街道上,温度极低的气团从乌云的风眼中倾泻而下,沸腾的堰塞湖开始迅速被冻结。
淳安盖着口鼻的脖套上已经长出了霜雪,身边的惨叫连城一片。伊利亚脸色苍白,被吓得不轻,背上的齐洛不再言语,安静的像具尸体。
“伊利亚,就快到了,跟紧我!”淳安嘶吼着。
“嗯!”伊利亚用力点了点头。
灯火通明的教堂就矗立在山脚下,光滑的白墙上绘着金色的太阳神,象征光明的三角灯塔已经被闪电掰断了。不过远远看去,还能看到教堂里的绰绰人影。
九
“无畏严寒,无畏风雪,无畏审判,我心澄明,愿为人祭。无谓生死,无谓饥寒,我心纯粹,唤您开恩!”
神父带着数十个头戴三角神印身穿金边白袍的难民围着太阳神像顶礼膜拜,为躲入地下图书馆的三百多人祈祷。
谁都不知道这座图书馆是不是在蒸汽核心开始建造前就已存在了,总之,它足够古老与安宁,与整个城市的氛围格格不入。但它也足够有分量,富人们摧毁知识与希望的双手不敢触碰它。
现在,城市的幸存者们挤在一起,停止供暖后的地下建筑阴寒无比,不时有人建议烧书取暖,统统被年老的图书管理员骂了回去。
“这些古书先人们都不敢胡来,你们怎么可以去想着糟蹋呢!”
“老麦!伙计都要冻死了,人都死了,这书也没人看哇。”有人恼火地辩驳道。
“这些书是先祖的遗产,是福泽后世的珍宝。你们要是烧了它,是要遭天谴的!”
“什么天谴,比刚刚经历的还恐怖吗?”伊利亚小声问着淳安。
“不知道,图书馆一般也没人来,除了跟我同组的雷布瑞特,他十六岁之前几乎全都泡在这儿。”淳安照顾着精神状态极差的齐洛,神色哀伤地回答道。
“淳安……”齐洛伸出被冻伤的手指,虚弱地呼唤着淳安的名字。
“我在呢。”淳安为齐洛理好领口,闷闷地答应道。
伊利亚无奈地推了他肩膀一下,握住了齐洛的手指,齐洛这才继续开口道:
“你的菲迪欧姑姑,在你一岁半的时候救了你一命……那天,正是我们发现我们俩终于有孩子了的第四十一天。你姑姑说想趁月色清朗出去走走,那天晚上的极光特别好看,于是我们就手牵着手,一直沿着街道散步。
“当时,还没有划分梯度,大家都是牺牲日的幸存者,在那个无比安宁美好的日子里,我们第一次发自内心觉得能将一个小生命带来这个世界,是那么美好……
“可世事总与愿违,我们抬着头欣赏极光,就快到家门口的时候,她突然看到了顽皮的你,趴在二楼窗户上。说来也巧,你不哭不闹,好像就一直吊在那里。我到现在有时候也会因孤单而幻想,是不是我们没有发现你,你就会被你妈妈下班回来看到,这样的话……这样的话……
“菲迪欧……是不是就不用奋不顾身将你救下,导致流产了……在那之后,她再也没能怀上孩子,那个我们日日夜夜期待着的生命,被取出来的时候才只有你的手掌大小。
“你的菲迪欧姑姑恨你,又爱你,你要记得她在那一瞬间里,果断地选择了你,那是为人父母最纯粹的爱。她想都没想,就把连带肚里孩子的那份爱一块都送给了你。你是她的不幸,可你也是她的孩子,我们经历了牺牲日,见证了无数人死去,我们曾在最难熬的时光里想过要把你千刀万剐,可我们最终还是选择了像对自己孩子那样爱你。
“因为你跟假设中的他一样,健康地降生在了这个世界上啊……”
随着一声闷雷,整个地下图书馆都肃静了一刹那,有人拉开地窖门,慌慌张张地跑进来通知其他人:
“神父跟其他信徒拥抱神像的时候,天雷真的把他们一块炸碎了!!”
“那雷暴停止了吗?!”一个年轻人从地上跳了起来,急切地询问道。
“没有!外面还在打闪!”那人颓丧地蹲坐回了墙角。
“妈的,咱不能就等着这样冻死饿死吧!”一个壮汉站起来对着其他人说道。
“你们这些土狗就老老实实等着就行,我数了一下,整座城市大概只活下来了咱们这三百多号人。知道这代表着什么吗?你们这帮垃圾——你们,将,可以继承我们的整个伊瓦莱登的财富!”一个长相颇似老鼠的盖头男人跳上了书柜,两脚的皮靴上沾满了泥巴。他拖着调子讽刺众人,即使在这地下,也保持着天灾降临前的盛气凌人。
“可拉倒吧!年纪小的看不透,经历过牺牲日的人还信你吗!”一个老者气得立刻反驳道。
“等等,我觉得这样真的行得通啊,咱们活下来的这些人一起合作生存,重启蒸汽核心之后,整个城市不就是咱三百号兄弟们的了嘛?”一个中年人打断道,他的说法引起了人们的阵阵议论。
“牺牲日里被骗出城的那一万探险志愿者在雪地里是什么想法,我们为什么就不会是被别人分割的牺牲对象?!在天气变冷之前,人们都是活不下去才逃难的,大家都是有难同当,能帮则帮。为什么你们这些有钱人一上位,就总要唆使人们搞分裂呢!”那位老者一口气说了很多话,干瘦的脸上通红的眼里满是杀意。
“城市是所有人的共同财产,如果我们现在放弃了其他人,不就相当于谋杀了那些人了吗?”一个年轻人试着说道。
“这就是当初牺牲日里我们对那一万同胞做下的孽啊……”老者掩面痛哭起来,羸弱的身体被立在灯前的壮汉遮住。
轰隆!又是一道劈在教堂上空的闷雷,头顶沙沙落下一些尘土,让所有人都打了个寒战。
“我觉得可能没其他人了。”
那个年轻人小声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老头,牺牲日是上一任市长的决定,也是让你们过了好几年好日子的决策,你觉得对不起那一万人,那是你的事情。更何况,这次遇到的天灾,比打仗的牺牲率高多了!”一个大肚子男人站在阴影中说道。
“行了,都别吵吵了,现在倒不如想一想,如果就剩咱这三百号人,谁挖煤去?”一个魁梧的矿工阴着脸站出来发问。
人群短暂地陷入了死寂。
“好了,人人都想当那些老爷呗。老子今天就弄死你们这帮不把别人当人看的畜生!”矿工一个大跳从书架上拽下来了最开始鼓吹剩者为王的盖头男人。紧接着,矿工在盖头男人尖叫求饶之前,一脚踹塌了他的刻薄脸。
“老子早就看你们有钱人不爽了,来啊!指认啊!饿不着冻不着的畜生们,来啊!”
矿工发出的咆哮唬住了众人,吓得伊利亚扑进了淳安怀里。
群众的目光开始冰凉起来,很快,这种被煽动起来的情绪化作同一种暴动在人群各处开始上演,隔着教堂的地板,这些哀嚎与唾骂都消弭在了狂风之中。
只剩下四面断墙的教堂里,滚动着善良之人的残骸。
十
最后一个西装革履的有钱人被钉到了书架上,饱受饥寒的工人们挑出了三十个内鬼。
随后,那个领导了这一清洗运动的矿工开始组织会给避难所里的人们带回食物的志愿者外出冒险,人们经过数小时的挣扎,最终推举出了六位。
而淳安,也在其中。
“不,不要离开俺……求你了。”伊利亚攥着淳安颤抖的手,眼神里满是无助。
“总得有人挺身而出,出发的人这么少,带回来的东西肯定不够大家分,我去给你跟齐洛舅舅找食物去。”淳安的声音有些勉强,脸上憋出了一丝苦笑。
“志愿者来我这里集合!”那名矿工振臂高呼,淳安已经知道了他的名字:
恩德·迪斯拜尔。
六位年轻人站在风雪之中,接受着同胞们的祝福,面对伊利亚悲伤的眼睛,淳安心里像是堵着线团。
“志愿者,整理装备,准备出发!”恩德开始施发号令。
“哈,我干清雪员的时候同事都冻死几十个了,就这?不过就是比平常的暴雪稍大了一点而已。”一位女士熟练地扎好避寒衣,提着冰镐率先出发了。
“再见,伊利亚。”淳安把目光从开始动身的队伍成员身上移回来,朝她摆了摆手。
而伊利亚则伸出手将他重新拽回了身旁,淳安还没有反应过来,伊利亚就已将嘴唇凑了上来。伊利亚娴熟地主动吻着淳安,淳安只觉得这一刻像是全世界的冻雪统统开化了一般,阳光炙烤着他的身体,生命的能量在脉络中奔淌,兴奋之余,才想起来人活着还得靠呼吸。
从幻觉中缓过神来,伊利亚那双漂亮的绿眼睛里流动着生命的极光,一如他被菲迪欧姑姑舍命相救时的那晚般美好。
“一定不要丢下我。”伊利亚眼里起了雾,捏着淳安的右手祈求道。
“嗯!”淳安坚定地应了一声,重新戴好防风镜。伊利亚为他扶正马虎帽,目送他拄着助行杖跟随其他五人出发了。
看着勇士们的身影溶解在霜雾与风雪之中,每个人的心里都充满了压抑与不安。
“我们回去吧,我有事情要跟你们说。”恩德扶着地窖盖,开始指挥选择追随他的年轻人们将人们接回地下图书馆。
“一共只有六位勇士敢于直面风雪,他们永远都是我们的英雄。但是,他们能带回来的食物是有限且不能被浪费的!现在,我们该继续深挖一下天灾之前背弃我们去给富人们当走狗扮名媛的寄生虫了。还有,因愚昧而受人支配的时代已经过去,倘若苍天有眼,一定不会让我们生生冻死在这堆发霉的书库里!”
走回溅上血污的灯下,恩德瞪着赤红的眼睛慢慢向人群说道。
十一
齐洛坐起来了。
他虽然已经完全失聪,但还是知道淳安报名成为探险志愿者的事情了。
他恢复清醒后不到一分钟,便看到了恩德,与这位首领简单交流了一下之后,这位仁慈的首领残忍地笑了笑,命令手下为这位中年男人打开上了锁的地窖门。
“牺牲日的残党,祝你与英灵团聚呐。”恩德摸着他的胡茬,站在木梯上最后讥讽了老齐洛一句。
落雷已经变得不再那么频繁,只是乌云还未散去,狂风扫荡之下,外面温度依旧极低。
齐洛自觉已经临近人生终点,此刻他的心里只有回到曾经的战友身边去这个念想。
二十一年前,叛逆的他在一次次讨伐与残杀瓦奇哈市民的侵略战争中成为了伊瓦莱登的十二勇士之一。
那在当时,是极为罕见的荣誉,因为每次出征伤亡率都几乎达到了五分之四,他的父亲也死于讨伐回归时的暴雪。他继承了他父亲的战斧,死在他的劫掠以及屠杀行为中的无辜市民几乎达到了一千人。
最终,三百年前的商贸中枢瓦奇哈溃败于内乱,他作为讨伐瓦奇哈战绩斐然的英雄,被当时的在任市长亲自加冕为“伊瓦莱登十二勇士”。
他的市民身份证号被记在蒸汽核心的金色地板上,曾经的荣耀,甚至在萧条的二十一年后仍为他带来了在牺牲日当天缴纳罚款免费送一张鸡蛋兑换券做补偿的特权。
之后,市长宣布将要在新年来临之前,派遣一万人乘坐升降缆车出去搬空瓦奇哈。当时真的称得上是举城欢庆,市长甚至允许出城之人饮用酒精战利品。
也正是如此,他这位罪孽深重的伊瓦莱登勇士,被他当时的女友菲迪欧灌成了一滩烂泥后藏了起来。第二天太阳再度升起时,实在等不到他的一万多位市民乘坐八台改装后的大型升降台,浩浩荡荡地出发前往瓦奇哈了。
只是,这一走,市长便下令炸毁了连接外部的升降模块,城内一半的人口就此被驱除。
那几天无数人轮流搭乘墙内的升降台,手足无措地站在峰顶聆听满载而归却无法回家的九千多市民哭号与咒骂,直到数天之后盼来的皑皑白雪,覆盖了这一切罪恶。
城内的一万余名幸存者们,继承了整座城市的全部财富与血债。
这便是,牺牲日的由来。
而经过了这次天灾,齐洛可以确信,历史是无数人青春的轮回。
它有着满足人们一切崇高理想与信仰的外表,然后不断盘剥消损着每一个为之奋斗之人的狂热,直到它的信徒青春不再,才令其恍然大悟。
人生泛泛,浑身鲜血的自己终究不过是晚那万千冤魂一死的小人物。
而能制造刹那光明的火棒,也几经易手,当他看到那几个年轻人拷打着淳安带回的那个女孩时,他确信自己重新看到了过去。
风雪抽离着他的灵魂,终于,他被一双无形的大手按倒在了地上。
万千雪影从他背上疾驰而过,他自责与愧疚的灵魂也终于得到了安宁。
十二
走出地下的这六位勇士,虽然同行,但其心各异。
他们中的绝大部分选择成为志愿者的理由,是不信任他们以外的任何人。他们原本的工作也充满了危险,且不存在因此就能抽身走人的可能。他们更愿意直接感受与触碰希望,哪怕将要直面危险。
他们清楚自己的下场,也清楚继续留在那里的结局——
除了年仅十六的淳安。
“把绳子都系到腰间!”
那位叫梅利的前清雪员解下了腰间的绳子,分发给了其余五人。
“不用了,我靠我自己就成。”二郎回绝了梅利的要求,继续扶着雪杖踽踽独行。
其他四位不像他那么坚决,尽管有些不痛快,但还是照做了。
就这样,六人拍成一列,手持冰镐顶着风雪慢慢向钢铁核心进发。他们的脚下,已是一片覆着雪被的冰海。暴风雪覆盖了大部分建筑,不突出的建筑残骸,甚至只能充当雪地里的一抹阴影。
经过第三梯度的养殖区时,走在最后的一位男孩滑倒在了冰面上,前面四人感受到了拉扯,纷纷扭过头来。
“我滑倒了!你们先别动,我好像听到冰盖开裂的声音了……”
少年颤抖的语气中满是绝望。
但苍茫的大雪模糊了他的声音,离他最近的一位女孩慢慢牵着绳子向他走来。
“蠢货!别过来!!”
少年听到了清脆的破冰声,昂起头吼了出来。
再低下头,透过淡蓝的冰面能看到有一个肿胀的溺尸从自己身下飘过,纸白而狰狞的脸上那黑洞洞的嘴,仿佛始终对着这个少年。溺尸腰间别着的荧光棒发着橘黄色的光芒,在它之下还有好几个阴影在摇晃。
冰层仍在嘎吱作响,少年紧张地无法动弹,那溺尸仿佛像只恶灵,在他身底不甘地旋转。突然,少年猛地一下蹬空,掉进了开裂的冰面。
“救我!!”少年最后哀求道。
“别动!”梅利尖声喝止,但一切都为时已晚。少年扑腾着苍白的水花,拖着那位女孩滑进了冰窟窿。
“快切断绳索!”被扯在最中间的淳安差点被当场勒吐,慌乱之中拿起冰镐的锯齿端割断了腰间的绳子。
更强的横风吹来,差点将冰面上的四人统统扫翻,大家半跪在地上,注视着那位被牵连下水的少女从冰窟窿里挣扎着爬上来。她的纱织面罩与避寒衣已经完全浸湿,被冷风一吹几乎把她原地冻在了冰上。
她的左胳膊支着地,右手艰难地向淳安伸出,水流从她的面罩上淌出,又立马在风中凝成了小冰锥。
谁都不知道她跟另一个少年的名字,冰窟窿中的水流与冻僵的少女逐渐变得苍白,少女的下半身也被彻底冻在了堰塞湖里。淳安的心跳降不下来,一股罪恶感油然而生。
“这很正常,希望等待我们的死法,能仁慈一点。”梅利长叹了口气,重新追上了二郎的步伐。
“这很正常。”淳安前面的男孩嘴里念叨着。
“这很正常。”淳安听到自己也跟着这样说。
十三
那位念叨“这很正常”的男孩在大家穿过守望街时被落雷劈碎了。
烟尘散去,二郎,梅利,淳安旋风似的跑进了还算完好的豪宅里面翻箱倒柜。在一个堆满精美饰品的金色梳妆台上,淳安很幸运的在其中一只精美的小木匣里找到了一支巧克力。
淳安拿起来凑近鼻子嗅了嗅,浓郁的香味差点勾出他的泪水,他恨不得立马尝尝这只在传说中才能听到的人间宝藏。可巧克力只有两节,他想到了老齐洛跟伊利亚,凑近嘴唇的手指慢慢放了下来。
他重新将这支巧克力安置回了木匣里,他可以带这支巧克力回去,他跟齐洛吃一节,给伊利亚吃一节。然后自己吃完自己的半块之后,他要主动亲伊利亚一次,这样,接吻就会变成一辈子忘不掉的美好回忆。
少年的愿望,就是这样天真而纯粹。
“这里有精肉罐头!你们都腾出空间到这儿来!”二郎在漏风的别墅中吆喝道。
淳安应承着,赶忙把这个装着他人生第一份精贵礼物的木匣装进了裤兜里。
十四
如果说有什么事情是最令人难受的,那莫过于是功亏一篑了吧。
淳安现在死命扣着倾倒的铁皮墙,心中充满了绝望。他的背包在摸黑跳过这一裂口时被一根突出的铁刺挂住撕开,那些罐头全都掉进了漆黑的巷底,而他本人也因这下牵扯而差点跟着下去。
“救救我——”淳安紧咬着牙,已经没知觉了的手指处多了一点点浸水的感觉。
“淳安?”走在中间的二郎闻声折返回来,趴伏在天台上向命悬一线的淳安伸出手去,突然,他侧过头看到了淳安破烂空瘪的背包,陷入了犹豫。
“我口袋里有巧克力!拉我上去,咱一块吃巧克力!”眼看手指马上就要滑脱,淳安大叫起来。
确认淳安已经丢光了补给之后,二郎失望地冲他摇了摇头,然后头也不回地跑开了。
淳安脸上的表情瞬间凝滞,随后,他听到脑袋里嘣的一下仿佛什么东西断掉了。
“伊利亚——”
淳安不甘地朝阴郁的夜空咆哮,一路滚落进了漆黑的巷底。而一直吊着他的那座摇摇欲坠的铁皮房,也朝他滑落的方向彻底倒下。
不过淳安运气实属不错,这个巷子正好原先是富人区的可燃垃圾暂存处,淳安摔到了一堆穷人一辈子也穿不上的纱织礼服中。从旧衣服中爬出来时,淳安捂着狂跳的心脏,感受生命的货真价实。
紧接着,他又拿出了裤兜里的小木匣,因巧克力与自己都安然无恙喜极而泣。
接受自己被无情抛弃的现实之后,他开始在漆黑之中沿着墙壁摸索。头顶的铁皮墙正好抵住了墙壁,替他拦住了其他本来会将他砸碎的建筑残骸。
淳安就一直在这个漆黑的地下堡垒中乱晃悠,脑袋时不时会磕在一些铁门上,由于缺少照明,他只好为了确保不迷路而不断朝一侧走。最终,他听到一处水流声很响,拽开阀门之后,淤积在管道里的冷却水冲开了蒸汽核心早已破碎的墙壁。
这是伊瓦莱登之心第一次暴露在蓝天之下。
十六根变形了的巨型蒸汽活塞缸全都上了冻,由于长期过载与排气不畅导致的永久损伤终于在官员们的强制启动中彻底爆发,这颗跳动了数百年的青铜心脏,在今日彻底停摆。
水阀的打开让剩余的冷却水也倒灌进来,充满煤焦味的霜雾重新出现在了这座金色殿堂之中。中控台前,窝着几副被上好礼服裹着的骸骨,这些被高压蒸汽吹去血肉的无知官员,想当然地将淳安心中的未来与希望彻底断送。
淳安大脑此刻一片空白,强烈的呕吐欲引发了胃痛,他的太阳穴怦怦地跳动着,见证了这一幕惨剧,他只觉得乏力。
空空的胃里泛起两口酸水,淳安听着潺潺水流声,闭上眼睛幻想自己正待在一处由十二根金色乔木组成的树林之间,静静等待灵魂抵达天堂。
淳安想来,先前所做的一切,都是没有意义的。
他的肚子开始在湿寒中哀嚎起来,他慢慢将手探向了裤兜,碰到小木匣的一刹那,银白的闪电照亮了离开此处的紧急出口。
“伊利亚!!!”
淳安在雷暴声中蹿出了蒸汽核心,一路奔向了远方的地下图书馆。
而曾让蒸汽之都饮誉天下的蒸汽核心,它的本体将被封入数米厚的坚冰中,地面之上,只留下了一个文明剪影一般的破碎高炉。
十五
蒸汽核心无法再使用了,我把罐头丢光了,我活着回来了,我有巧克力想送给你,我想再向你索要一个吻,我想和你在一起,我爱你。
这些话,都想对地窖门里的伊利亚说,可事实是,他在地窖口附近只看到了梅利抱着四只冻鸭的尸体,二郎与罐头不知所踪。
而无论他怎样恸哭与哀求,上了锁的地窖门内都没有一丝回应。
即使是这样,淳安也不愿离开,他捏着巧克力,一遍遍轻拍着厚实的地窖门。
终于,凌冽的寒风逐渐消散,这片陷入沉睡的土地,又迎来了新的一轮火红朝阳。
“天亮了……伊利亚……天亮了……巧克力……”
淳安的长睫毛上挂满了他结冰的泪花,惨白的脸上,宛如奇迹般的多了一块粉色的霞斑。
而他的伊利亚,在他出发后便被当做新的批判对象毒打致死。而陷入新政疯狂的幸存者们,在绞死图书管理员后也全部死于焚烧远古书籍时产生的剧毒烟雾。
但生命的故事并非就此结束。
四天之后,将有两位因矿难而被困于地下的孩子,从这黑黢黢的地壳里,重新走到这温暖的阳光下。
他们永远不会绝望,他们的灵魂都如同冰晶一般无暇。
值得高兴的是,在伊瓦莱登的上演的百年喧嚣终于散场。
这位守护着古老图书馆的伟大奇迹,终于可以安心地陷入沉眠,任由天空为她披上一层厚厚的雪被——炉膛之内是否还有薪柴对她而言并不重要,同这世上其他地方一样被冰雪覆盖,才是她一直想要的结局。
(完)
口刀鸽子 2021/1/17


注:这是新投的,用于区别15日投稿的那篇。
她的姊妹篇《【情深缘起】<来自冰窟>》同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