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见蓝天
一
沿着廖无人迹的草径往里走,在一棵颇为显眼的大榆树旁,一座陈旧的草屋,就这么静静伫立在那里。它已非常残破了,墙壁漏着风,屋顶也成了筛子,像个驼背的老人,随时都可能倒塌。房门处,空落落的,门板倒在地上,让虫蛀了个七八分。
雅树此刻就坐在这间屋子里。逃离了村子。
他扭了扭腰,把底下的稻草堆压得又匀实了些,来安置自己的屁股。
托着腮,愣愣地望着前方。一条生着杂草的小路,一块方整的荒田,再远就是稀疏的秃木、模糊发黑的矮山——至少远称不上美景。
恬淡?自然也不是。这附近还隐隐散发着动物粪便的气味呢。
但很安静,却是真的。
这么久了,只有一位打猎归来的村民路过,问他:“你在这里做什么?”
雅树从空明中惊醒。他对这个问题感到疑惑,做什么?他什么都没在做。只是忽然想出来透透气罢了。雅树陷进草堆里,皮肤被草杆搔得发痒,很舒服。
“我在偷懒呢。”
他回答道,猎人从鼻子里吐了一口气,扛着猎物回村了。
那天之后,雅树便谨记自己是出来偷懒的。屋顶的草,已经被风吹得零零落落,他仰躺着,视线透过空隙打量天空。没有白云、也没有过路的飞鸟,一片碧空。
他打了个哈欠,抹去眼角挤出来的泪。
若是不出意外,他接下来就该沉沉地眠去。在太阳下山之前,独自一人在废弃的草屋中,度过一记无梦的时光,任由神明翻转沙漏。
“嗯?”
世界在黯淡。雅树搓了搓眼睛,没有问题。他望向那透光的屋顶,一半是暗的,一半是亮的——啊,漏光的部分越来越少了。他从草堆中爬起来,走出屋外。
“蓝天?”他睁大眼睛。
不,已经不叫蓝天了。他看到一片暗金色的天空,自视野之外的天际,像燃野的火——或令他觉得更加势不可挡的趋势,蔓延而来。他愣在原地,说不出一句话。眼睁睁看着这片暗光掠过他头顶的蓝天,向远方疾驶而去。
不知是否是错觉,雅树忽然觉得,世界好像安静了许多。
二
蓝天消失了。被换作一片深沉的金。
“美?哪里美啦?”
田地中,大伯扛着锄头,打量天空。不远方,男孩一边拔着除草,一边高喊:“诶,这么纯粹的一片暗金色,看起来不会很漂亮吗?”
“刚才不也是一片的蓝吗?”
“那个早就看腻了啦,不一样的。”
“嗯……也是。”
“而且,老爹你不觉得,这看起来很像丰收的麦田吗?”
哦?大伯捏着下巴,仔细琢磨了起来,一边眉毛高高皱起。
“颜色……是有点像?不对不对,差远了。麦子可比这亮堂多了,太阳大的时候,麦粒还闪闪发光哩!你看这个,死气沉沉的,哪里像了……嘿!你小子又想溜!”
“糟糕——”
雅树躲过迎面跑来的男孩,继续迈步返回村子。在路上,他已经听到不少人在谈论关于天空的事情了。他想象中惊慌的情形……根本就不存在。不过也是,不过是天空变了颜色罢了,更奇怪的事情,幻想乡发生得还少吗?
雅树微微抬头,天空,就像多了一层暗金色的罩子,没有尽头,将视野中的大地完全囊括而进。“死气沉沉”——这么说或许有些过了,但它的出现,的确使整个世界都暗淡了几分,就像是到了阴天。也许就是它,将太阳的光芒都拦在了外头吧?
但是,明明这么黯淡,为什么?
“好想去看看……”
雅树愣愣地望着那疾驶而去的金色,脱口而出。他看得很清楚,是西北方——更直观地说,是从那座山,那座名为妖怪之山的巨大山峰的后方。它高大得,几乎要将西北方的现实都不顾一切地遮住。那就是这片天空的根源。
但是他去不了。雅树忽然抬起脚,草编鞋下,黏着一团蔫黑的甲虫尸体,透明的粘液连接着他的脚底与杂草。雅树望着它,好像它就是未来的自己——如果你选择出发,那这就是你最后的下场。在抵达那座山之前,就死在妖怪的口中。
但……
雅树将甲虫从鞋底甩开。他走进村子,两旁是一间间小商铺,老板面带笑容,与客人聊着天。大家都很好奇天空的变化,猜测这次是哪位“大妖怪”发动了异变。
“我觉得应该叫`永暗异变`。就像之前那份报纸披露的那次异变……天空被换成了另一个,这样我们就永远都看不到蓝天啦。”
水果摊的老板和客人说着可怕的话,但脸上却不见一丝担忧。
“这次巫女大人,也会很快解决异变的吧。我猜……三天?”
老板大手一挥:“嘿!瞧您这话说得,依我看,明天说不定就能解决了!”
“那就好啦。”
客人摸出铜币,买下了一篮苹果。老板笑嘻嘻地收下了。忽然,他瞥见路过的雅树,对他招了招手:“嘿!瞧见天空了吗?我觉得这是`永暗异变`……”
“啊,抱歉。我不买水果。”雅树抱歉道。
“这样啊……”老板哈哈一笑。
雅树匆匆离开。村子偏中心,一道白烟从烟囱中飘到空中,缓缓淡去。哪怕在屋子外面,雅树也闻得到那股熟悉的烤鱼香气。
咯吱——
“阿树,你回来啦。”声音从厨房传来,“在中村那里帮忙,辛苦吗?”
“……我没有去。”
翻炒的声音一滞,雅树隐隐听到了一声叹息。不久后,餐桌上摆满了中午的饭菜,烤秋刀鱼、包菜丝……母亲解下围裙,坐下。雅树用筷子翻搅碗中饱满的米粒。
“下次,要好好去道歉哦。”
“嗯。”
三
妖怪之山。
犬走椛和往常一样,站在崖边眺望着幻想乡。这是她独有的巡逻方式,只要目光所及,便没有事情能够瞒住她。忽然,她似乎看到什么奇怪的东西,睁大了眼睛。
“文!快出来看!”
“干嘛?我正赶下一版的稿子呐,没事别打扰我!”
“大新闻!”
风须臾而至,射命丸文出现在她身旁,手里还握着墨迹未干的毛笔。
“哪儿?哪儿呢?”
犬走椛往上一孥嘴,射命丸文随之仰头。
“哇——”
短暂的沉默之后,是一声惊叹。那片暗金色的天空映在她朱红色的眸子里,几近漆黑。射命丸文缓缓露出了笑容,这可是大新闻呐。
“阿椛,看见始作俑者了吗?”
“没有。不过我猜,应该并不存在那种家伙。”
“嗯?”
“你飞上去看看,就知道了。那些东西是……”
“虫?”
博丽神社,灵梦停下扫帚,堆积的树叶顺着微风再次散开。她诧异地望着身旁的魔理沙,她刚刚降落在神社,坐在扫帚上晃荡身子。
“你是说,遮住天空的那些家伙,是虫子?”
“是啊。”
魔理沙掏了掏裙子的口袋,摸出一个玻璃罐,送到灵梦的眼前。灵梦盯着罐子,几乎要把眼睛都贴在上面了,除了空气,什么都看不着。
她眉尾一勾:“你耍我啊?”
“哪能啊。你再看看。”
魔理沙掏出一张白纸,往玻璃罐的背面一放。这时,一团微光出现在了玻璃罐的底部。而在微光的中央,似乎还趴伏着一只透明状的物体,很小,看不清模样。
萤火虫?不,萤火虫哪儿长这样……
“你别说,这家伙还挺乖的。刚抓到手的时候,我还害怕它会把瓶子给撞碎之类的——毕竟也不知道这玩意儿是啥。结果,它就这么安安静静地待在里边,不动了。”
魔理沙在一边絮叨着。灵梦却忽然浑身一冷,胳膊上泛起一层鸡皮疙瘩。她抬头望着天空,心想:这满天的暗金色,都是这种虫子?
“异变,这是异变啊!灵梦!”
魔理沙大喊道。
四
雅树偶尔会回忆起他第一次逃工时的场景。
烈日下,他抬起锄头,在田地里砸出一道道沟壑。他用卷起的袖子擦拭汗水,将一团黑泥抹到了脑袋上。每一次呼吸,他都感觉身体仿佛被抽走了一丝力量,热气在胸膛中徘徊、被排出,泥土的腥味在鼻腔中打滚。耳旁,嗡嗡嗡嗡,响个不停。
雅树从小身体就不健壮,因为他不爱锻炼,不像其他男孩子一样爱闹,也并不勤劳,会自动帮叔叔伯伯们摘杂草。他喜欢坐在屋子前的门槛上,等屁股被硌疼了,就挪一挪。直到厨房里传来里烤鱼的香味,他才会露出微笑,慢吞吞地坐到餐桌前。
“喂——还行不?”另一块田,近藤大叔扯着嗓子,“累了的话,就休息一会儿——”
“好。”
雅树点头,声音低不可闻。
爬出农田,雅树将锄头放在土垛旁,自己坐在了树荫下,平缓心跳。他低着头,看着眼前的土路。路上长着稀疏的草,被人踩得印进了泥里。两条浅浅的车辙从远处延伸过来。
高温烘烤着空气,世界因此变得有些扭曲。
雅树忽然有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肚子里传来一阵阵酸涩,像在提醒他该吃饭了——但他知道,自己明明一点儿也不饿的。
雅树望着路,心想。
它会通向哪儿呢?雅树不知道,这条路他还从未走过。
不过他知道,向东走,就是通向村子的路。
“哈……哈……”
雅树喘起粗气。他站起来,向西方走去。
会被骂的吧。这是当然的,毕竟我逃走了。近藤大叔会不会生气呢?他虽然面向比较凶恶,但人却挺好的……大概,要害他多负责一大块田了。还有母亲……
他没有停下步伐。
“非常抱歉!儿子给您添麻烦了!”
母亲向近藤大叔深深鞠躬,他摸着脑袋,有些苦恼:“唉,真的没关系啦。毕竟昨天天气实在是太糟啦,连我都差点顶不住呢。雅树他也是没办法……”
“雅树,你还不快一起道歉!”
母亲少见地露出严厉的神色。近藤大叔脸上的苦恼,因此又重了几分。
我学着母亲的动作,鞠了一躬。
“非常抱歉,我擅自离开了。”
“哎,没关系,没关系。”
我清晰地知道,近藤大叔确实并不在意。
但母亲,将腰又弯下去了一些,仿佛要将自己的脸贴到膝盖上。
“非常抱歉!”
“哎,你说,晚上的天空会变成什么样啊?”
“还能什么样,不就是黑漆漆的一片吗。”
“什么嘛,不是还有星星吗?你猜,星星会不会被遮住?”
“也许?”
雅树坐在小阶上,听着过路人聊天。太阳经过一天的跋涉,终于来到西边,黄昏之时,它的光芒变得更加黯淡,几乎完全被暗金色的天空所遮掩,只隐隐剩下一团橘红色的轮廓。
黑夜降临,一家家灯火燃起,就像往常一样。
雅树有些失望,又随即一笑。
也是,夜空又不像白天那样亮堂,又怎会出现白天那样奇特的景象呢?
“对了,星星……找找星星吧。”
幻想乡的夜空,并没有多少星星。就像有一片漆黑的布,将整个幻想乡都包裹住了,只有当雅树留心去找时,才能找到几个破洞,漏出几点白光。
——而太阳却那么烈。
他站起来,拍了拍沾上在屁股上的灰尘。忽然,他的动作迟滞下来。他望向远方一座屋子的檐角,一团湛蓝色的光辉,正从那里缓缓升起。
没见过的颜色……像蓝天,却更加清澈——大海?传说中大海的颜色吗?那么晶莹剔透……雅树忍不住伸出手,想要去触碰那道辉光,却在即将碰到它的一瞬,忽然收住。
它太远了。
“我要去找到它。”
雅树向屋子走去,仰头,盯着那道蓝光,生怕一时不慎,它就从自己的视野中逃走了。而实际上,它却像是在迎接他的到来,光辉逐渐变强,逐渐从那小小的角落里,摆脱出来。
有其他人发现了它的存在。
“诶,那是什么?快看呐!”
“蓝色的光?”
“哇,第一次见到这种颜色。”
雅树穿过这些驻足遥望的人,来到了那座屋子之下。只要绕过屋子,就可以看到它的真面目了——他在心里想着。即将达到目的的喜悦,让他的心脏久违地跳动起来。
“等等!那好像是——”
身旁,一人发出惊叹。雅树迈出最后一步,被遮挡住的视野豁然开朗。
他看到了……
“月亮。”
五
太阳花田,灵梦一脸狐疑地瞪着莉格露。
“光虫?不是你临时编出来的名字吧?”
“当然不是了。”莉格露的触角摇晃着,她把注意力从草丛移开,望着灵梦,眉毛耷拉下来,“难不成,你怀疑是我干的?”
“是啊。”
很大方地承认了。
“哼,我倒是希望是我干的……”
莉格露站起来,脑袋堪堪与灵梦那贫瘠的胸部齐平。她瞪着灵梦:“我要是获得了这么多随从,第一件事,就是去找你报仇。”
“嚯,胆气倒不小。我随时奉陪到底哦。”
灵梦脸上看不见一点怯意。目光一转,她望向莉格露方才观察的草丛,一只虫子静静地趴伏在草根处,模样与蟑螂有几分相似——在灵梦的印象里,虫子长得都和蟑螂差不多。
“这是,萤火虫?”
“是。”
“诶——我还是第一次见没在发光的萤火虫。我还以为它们就是一堆光团呢。”
灵梦蹲下来观察。它正缓慢摆动着触须,细长的躯体上,折叠着一对细翅,三对细长的肢体扒在野草的两侧,腹部是一叠又一叠的板壳……
“好恶心。”
“喂!”
“嘛,只是想起了晚上的样子而已。漫天萤火虫的场景,我一直觉得还挺浪漫的。但一想到浪漫的真相,其实是这些长相丑陋的昆虫……就觉得有点讨厌了。”
“你这家伙,当我不存在的吧。”
莉格露有些生气了,凑到灵梦旁边,却见她半阖着眼睛,在回忆什么似的。灵梦反应过来,哈哈笑了几声:“抱歉啦。我们还是回到正题吧。”
“你这态度,哪儿像在问题?”莉格露小声嘀咕,“天上那种虫子,确实就叫光虫。但我知道的,也就这么多了。‘光虫’是对一整个虫类的统称,就像‘蚂蚁’如果细究起来,有无数的种类一样……不过在印象里,光虫好像是比较稀罕的虫类。”
“哈,稀罕。那些家伙是从哪儿来的?”灵梦指着头顶。
“不知道。也许是外界?”
莉格露摊了摊手。灵梦叹了口气,一屁股坐到了地上,一脸苦恼地用手揪着野草。
“那你知道,它们遮住天空到底想干嘛吗?”
“想干嘛?”莉格露面露古怪,不由笑起来,“它们是昆虫,能有什么目的?进食、繁衍,这就是昆虫的一生。它们并没有故意将天空遮住,它们只是在进食罢了。”
灵梦一愣:“进食?天上有什么吃的吗?”
“有啊。”
莉格露忽然神秘一笑,她仰起头,张开双臂,仿佛要拥抱那暗金色的天空。灵梦忽然觉得,自己好像在她的眼神中读出了几分羡慕。
“整片天空都是!”
“整片天空?你是说……光?”
“是的,光!它们会吞噬来自太阳的光芒,因此落到大地上的阳光就会变少,我们才会觉得天色变暗。并不是因为它们将天空遮住了,很美妙吧?”
兴奋过头了吧,这家伙。
“吞噬光啊……这样吃得饱吗?”
“生物可是很神奇的哦,特别是虫——啊,我明白了。”
莉格露沉吟起来。
灵梦催促道:“打什么哑谜呢你。”
“我只是猜测。它们大概是在迁徙吧?然后误入大结界,被困在了里面。”
灵梦疑惑:“昆虫也会迁徙?我只听说过候鸟会迁徙啊。”
“当然了。迁徙只是一种动物习性罢了,人类如果愿意,也能迁徙啊。也许,它们就是数量太多了,在外界找不到充足的光源,所以就离开了吧。”
莉格露看向灵梦,有些意味深长地说:“幻想乡的太阳,可是很烈的啊……”
灵梦感觉有些不妙。
“这么说,即便打开结界,它们也可能不会离开了?”
“谁知道呢。”
莉格露一副“不关我事”的模样,而灵梦却感觉头都大了。她从衣袋里掏出玻璃罐,用指头轻轻敲打着,一阵咣咣的声音,罐中的光团因此开始闪烁起来。
“明明只是虫子,真麻烦。”
“喂……”
“嘛,这回儿就多谢你了。下回见。”
灵梦笑了笑,正想离开,就听到莉格露又叫住了她。
“还有事?”
“没什么,只是想提醒你一下。无论是什么生物,只要进食,就会需要排泄。”莉格露指了指天空,几近黄昏。她眼中露出了几分期待。
“夜晚,要来了哦。”
六
天空在移动——漆黑的颜色,在移动。人的眼睛,本应该看不见漆黑,但所有人却都深信,自己捕捉到了那些正在移动的,仿佛“昆虫”一般的细小暗斑。
有飒飒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像是触角在互相摩擦着。盘旋不停。
它们看似随意地汇集在一起,形成了更大的光斑。很快,它们开始闪烁。开始很淡,却逐渐明亮起来,晶莹剔透,镶嵌在夜幕之中。
“那些位置是……星星。”
上白泽慧音站在窗前,注视着天空。她知道那些光斑汇集的地方,正是星星的位置,因为每一幕月色到来时,她都会站在这扇窗前,观察着这片天空。
她将目光转移到了天空中最明亮之处——更准确地说,是月亮原本所处的位置。昏黄的月色被湛蓝的光辉替代,一圈一圈地向外渐变,形成了更大的光环。
慧音眼中的红色逐渐褪去,牛角也消失不见。她走出寺子屋,街道上,人们不约而同地驻足而望,所有人的心神,都被那轮蓝月所吸摄。
“上白泽大人……”
一位头发花白的老人,拄着拐杖,来到她身边。看着她的眼神中,带着期望:“请告诉老朽,幻想乡,是要变天了吗?”
周围的人,因他的话语同时转过头来。
上白泽慧音摇了摇头,微笑:“村长。不必担忧,这叫做‘月晕’。”
“月晕?”村长疑惑问。
“当月光通过云层时,会被凝结的冰晶折射,在月亮的周围形成光圈,呈现出与平时不一样的艳丽色彩。这就是‘月晕’。”
众人一副困惑的神色,不明白慧音话中那些奇特的名词。
见此,慧音继续补充:“就像是雨后,我们有时会在空中看见彩虹,那种奇特而艳丽的七色彩桥,就是光线被水滴折射、反射产生的现象。”
“原来如此。”
村长似懂了,又好像不懂。但他最终选择了相信上白泽慧音的解释——同样,慧音也深知这一点。她只需要提供一个似乎合理的解释,至于对错与否,并不重要。
村长继续问:“那么白天时,天空变色,也是因为这……”
“‘日晕’。”上白泽慧音点了点头,“虽不是同一种现象,但却是相同的道理。”
“原来是这样!”
“不愧是上白泽大人!”
村民们恍然大悟,连声称赞上白泽大人的博闻广记。而她本人,站在人群的中间,微笑着回应着众人的话语。就像平时在寺子屋中,教授孩子们那样。
“错了,不对……”
除了一位少年。
从头至尾,他仿佛都没有察觉到慧音的到来,只是专注地望着那轮蓝月。
“不是那样的……”
七
早晨,《文文新闻》发报了。
鸦天狗敲着锣,从众人的门前飞过,刮起一阵强风。
“送报嘞!送报嘞!”
她吆喝的声音时而在前,时而在后。村民们一边骂骂咧咧,一边捡起被整齐摆放在门前的报纸。老爷爷凝着眉毛,把眼睛贴到报纸上头。
“老太婆,这上面写着啥呀?”
一会儿后,他嚷起嗓子。老太婆白了他一眼,抢过报纸。
“不认字还看,看个屁!”她一提老花镜,“这上面写——喔,是这件事啊。我看看,蓝天消失的真相?妖怪之山……光的虫子?”
两人面面相觑。昨晚上白泽大人所说的话,已经由村长差人传播开来,用于安抚人心了。而这新闻上所写的内容,与她大相径庭。
“哼,又是假新闻。”
老爷爷将报纸丢入碳火中,也不知这纸张是由什么材质制成的,竟腾起了青灰色的火焰,吓了老头子一跳。但很快的,它便消失在了红色的烈焰之中。
雅树是全村第一个捡到这份报纸的人。
当蓝月西去,太阳未升时,他便再一次坐到那级门阶上,看那半假的星光逐渐熄灭,等待遮天浓雾的来临。这时,一道黑影破开沉寂,宽大的乌翅掀起灰尘。
鸦天狗降落在他面前,怀中捧着一叠报纸。
“唷,早啊,来份早报吧!”她对雅树眨了眨眼,“免费的哦!”
若是忽略那对翅膀以及尖耳,她就像是一个普通的送报人。雅树知道她是谁,因为“射命丸文”这四个字,在幻想乡臭名昭著。
或许是因为她的身影常出没在村子里吧,雅树并不慌乱于她的出现。
倒不如说,他甚至有些惊喜。
雅树抬起眼睛:“白天的那道光……来自妖怪之山,对吗?”
“哦?你也看到啦。”
“那些光,到底是什么?慧音老师说,它们是‘晕’,一种自然现象。”
“‘晕’?”射命丸文嗤笑一声,“当然不是了。”
“我感觉它们是活着的。”
“哦?你发现了啊。要不要来一份报?喏,你想要的答案,都在这里面。”
她又拿出了水果摊贩般笑嘻嘻的嘴脸,从怀里掏出一份报,递给了雅树。雅树下意识地接过它,远方,天边的第一束光落下了,在大地上奔跑。
射命丸文抬起头,在她眼中,盘踞在星星周围的光虫们经过一夜的休憩,终于在阳光的刺激下苏醒,湛蓝的光辉被尽数收自体内,取而代之的,是与昨日白昼一般的暗金色。它们追逐着初升的旭日,缓慢地吞噬整个天空。
“它们是从妖怪之山来的?”
少年的声音将射命丸文的注意力吸引回来。
“准确地说,在妖怪之山的后方。那是一片我们无权过问的土地。”
“妖怪也不行?”
“只要是活着的生物,就不行。”
雅树沉默片刻,又问:“报纸上写,它们是从外界来的。没骗人?”
“射命丸文”的臭名昭著,不仅是因为她半强迫式的送报,更是因为《文文新闻》是出了名的胡编乱造。
射命丸文回过头,那副水果摊贩般笑嘻嘻的面孔不见了。
“《文文新闻》从不骗人。”
说完这句话,她忽然看见面前的少年,眼里闪出了光。
“也就是说,那里可以去往外界……”
射命丸文敏锐地感知到了他的想法,她微微眯眼,第一次想要记住这位少年的样貌。
“你想去外界?”
“是的。”
“为什么?”
“为什么?”雅树半晌说不出话,“我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想去。”
“……”
射命丸文忽然笑起来:“你走不到那里,更爬不上那座山。”
雅树看着她:“我买下你的报纸,你能送我过去吗?”
“不行,天快亮了,我要送报纸。”
“这样啊……”
雅树并没有太失望,他站起来,拍了拍沾在屁股上的灰尘。射命丸文看得出来,他并没有放弃自己的想法,也不知出于怎样的想法,她忽然从自己的翅膀上拔下了一支乌羽。
“拿着。”
雅树下意识地接过。
“如果你能走到山下,我就送你过山。”
未等雅树回应,射命丸文便一扇翅膀,瞬间掠至远方。雅树遥遥看见,她拿着一份报纸,往不知哪户人家的门缝底下塞。
雅树握紧了手里的乌羽,向村口走去。
脑海中回访着昨晚的话语。
“错了,不对……不是那样的……”
雅树说了一大段话,他听到了自己话语中的停顿,听到了藏在每句话末尾的颤音。舌头,像是孩童手里的麻杆,被一茬一茬地折半、揉叠。
“你在说什么啊?”
母亲稍显担忧。
雅树又说了一大段话,自从父亲去世之后,他就从未说过这么多话了。他感到嗓子开始发麻,一只毒蛇钻进了自己喉咙,尖牙刺穿了下颚,注射着毒液。
“你到底在说什么啊……”
母亲凑过来,伸手触摸他的额头。
雅树轻轻颤抖起来,面色发红。像至冬的时节,铲雪人早早离床,独自一人清理着村中的积雪。当众人打开房门时,他回到屋中,坐在锅炉前,脱下融冰的外套,烘烤已经被冻得僵硬、通红的两手与脸颊,不断打着战。
“是受凉了吗?”母亲看他的样子,忧色更甚,“要不要去看大夫?”
雅树忽然安静下来。
“不用了。我要离开了。”
母亲点了点头,说:“也好。好好休息一晚吧。”
于是少年回头,看了眼村口的石碑。
他好像又回到了那一天,走在那条不知名的小路上。被蛀空了树心的秃杨树还挺立着,而河堤旁的木堆却终于要烂透了,一头牛带着羔子浸在黑泥里头,黑澄澄的眸子直勾勾地随着他走……一切他都那么熟悉,却又无比新奇。
他不觉将脚步又快了几分,心脏不安分地在跳动着。
“呼……呼……”
他听到了一阵轻微的喘息声。脚下,沙石咯吱作响。
不知为何,他忽然有些惊慌失措。他伸手捂住胸口,缓慢平适着心情。
他走得又慢下来了。
低头,他看见草丛里有一只螳螂,它猛地立起,向他展示自己的双镰。雅树毫不怀疑,只要他往那儿踏上一步,螳螂就会毫不犹豫地向他挥出镰刀。
但他不愿回头。
也许某一天,他腐烂的躯骨就会被某一位猎人所发现。若他足够好心,也许会将自己裹入野兽的皮革中,运回村子,然后在村民们的怜悯的注视下,埋入坟地。若他足够冷静,就只会原地挖上一个不大不小的坑,将自己塞在里面。
当然,最可能的。他只会进入野兽的腹中,回归自然。
但此刻,雅树不想去考虑前方道路上的危险。他只想去迎接那颗初升的朝阳。
他忽然想高歌一曲!
曲调在他的喉中辗转了十八圈,最后咽入了胃中,他想到自己并不会唱歌,哪怕只是一点民间小调。这股冲动被压到脚下,变成了一股轻快的步伐。
这时,
人间之里的第一位早起者,推开了门。
八
灵梦有点拿不定主意。说实话,她还没遇见过这种类型的异变——以往,她都是操着御币,一路杀到作俑者面前,然后用拳头让她们明白谁才是管事的。但面对一群虫子,这办法可就不抵用了。
“要不就放着?”
毕竟除了天变暗了一些,也没见它们怎么着了。
兴许睡午觉还能更方便些。
“……啊——可恶!”
灵梦盯着倚在门旁的御币,忽然一脚踢飞了被子。没过多久,人间之里短暂地喧闹起来,巫女缓缓落在村子中央的广场上。
“巫女大人来啦!”
“是不是到祈福的日子了?”
“诶,贡品还没准备呢,这咋办啊?”
“别瞎扯,巫女大人肯定是为了那事儿来的……”
“巫女大人,给俺的刀开开光吧!”
忽一嗓子吼静了人群。
大汉光着膀子,从人群外围一路淌过来,手里一把剁骨的大背刀,噌噌亮着血。
灵梦认识他。每当她抵达村子,屠户都会不辞辛劳地赶来,请求灵梦给他的屠刀开个光。如此一来,他就可以省却杀猪前念“往生咒”的工夫了。
“我不会啊!开光去找命莲寺好吗!”
屠户黝黑的脸上多出来一排明晃晃的牙:“别玩笑啦!您上回儿不就给我开过光呐!那把刀用起来可顺手啦,就是不小心豁了个口,没法用了!”
“我那是骗你的……”灵梦叹气。
灵梦不喜欢来村子里,就是因为村民总咋咋呼呼的。
并非不理解,只是她不觉得自己有多么特别,也不觉得自己是多么幸运,才成为了巫女。巫女,又能怎样呢?吃喝拉撒,还不是一样都不能缺。
“别急别急,一个个来……”
灵梦指挥着人群,排起长队。附近的店家将桌椅搬进了广场,支起了一个临时棚子。她就这么坐在里面,聆听村民们各种各样的需求。
“真是的,锅炉坏了去找工匠啊!”灵梦狠狠一拍桌子,“就算是神明大人在场,也搞不定这种技术活吧!”
“明白了!”
接收到神明的意志,来人满意地往匠铺的方向去了。
成为巫女前,谁想过还需要做这样的工作呢?
“我究竟是来做什么的……啊!”灵梦一拍脑袋,“嘛,也没什么不好的……”
至少她摸清楚了目前村民的情况,天空的异状,确实对他们毫无影响。既然如此,继续留在这里也没什么意义了。
“最后一位,最后一位了啊——”
她高喊道,觉得自己活像一位商贩子。最后的顾客,是一位已显衰态的妇人。她有些毕恭毕敬地来到自己这位“神明的意志”面前。
“巫女大人。”
妇人抬头,灵梦看见了一对低垂的眉毛,连带着一双眼睛,也同样黯淡地低垂着。但那两只瞳孔,却直勾勾地抓住了灵梦的心脏,瞬间将心中那些焦躁打散。
灵梦低咳一声。妇人缓缓地问道:“您觉得昨晚的月亮,很美吗?”
“月亮?”灵梦一愣,“算……比较特别吧?”
她是第一个提到天空异变的人。
“我的孩子说,那颗月亮很美,但我不明白。”妇人露出了为难困惑的表情,“那只是一颗月亮,它美吗?哪里美了?”
“这……”
灵梦一时无法回答。昨晚,那颗月亮确实使她印象深刻。在空中,那团湛蓝的光辉几乎要扑到她的脸上。但又能怎样呢?她当时又想起了莉格露最后所说的话,便立刻离去了。
“巫女大人,连您也说不出来吗?”
妇人有些失望,这让灵梦受到了打击。
“我问了不少人。隔壁黑田太太说,那月亮像鹅卵石,但通透许多。她家孩子喜欢下池子玩,就总往家里头捡垃圾。村口卖水果的阿健说,那月亮长得像一种莓,小时候,他在野外见过,香味很淡,吃起来又甜又酸。长大后,他卖了这么久水果,一直没能找到那种莓。村长说他老了,看不清月亮到底长得什么样,只觉得模模糊糊的,像纽扣。他儿时只有那一件棉袄可穿,缝缝补补地穿到成年,用的,就是蓝色的纽扣。”
“巫女大人,你觉得他们说的这些月亮,也美吗?”
灵梦灰溜溜地离开了村子。
美?不美?我怎么知道。
自出生起,灵梦就没考虑过这种东西。睡觉、吃饭、打扫落叶,偶尔做一下修习,异变来了,就出门解决。这就是巫女的一生。
幻想乡并不大,魔法之森覆盖了六成,长年弥漫着瘴气,接着是妖怪之山、竹林、雾之湖、花田……最后才是人间之里。出了神社,用飞的,花不上几个时辰就能绕个圈。
有哪里美吗?
美又是什么?
灵梦停在空中,看着脚下的瘴气森林。
忽然,她升出一个疑问——在瘴气之后的,森林真实的模样,我有仔细观察过吗?要不,去逛逛?什么啊,灵梦,你现在的任务是解决异变!……但是,下一步该做什么呢?
灵梦抬头,看着那暗金色的天空,以及藏在后头的黯淡太阳。
她忽然感到一股莫名的情感。
去看看而已,有什么不好的呢……
就当是巡查……呗?
灵梦调转了方向,朝着一个她从未去过的角落前进。她飞得很散漫,上下左右,扭出了一个歪曲的轨迹,像只蝴蝶。一只小巧的玻璃瓶,从裙边的口袋晃出头来。
忽然,它落下去了。穿过瘴气,击中了一条细枝丫,被弹得很远。最后,砸在了一块露尖的泥石上,喀嚓地碎裂开来。
不多时,有谁经过这里。她发现了这只熟悉的玻璃瓶。
“这是,灵梦的瓶子?”
莉格露捡起碎玻璃,左看右看。
“已经走了啊。也是,毕竟饿了这么久,该是去找吃的了。”
九
雅树做了一个梦,梦到自己飘浮着。身躯被浓郁的水汽包裹着,湿润的触感,从躯体的每一处绒毛传来。雅树想起了院子里的水盆,因为太久没洗,已长出了绿苔。每当下雨,盆中就会积着一洼绿水,绒毛似的虫子,在水中流窜。
此刻,雅树就是这些虫子的一员。
他已经看不见光芒了。但睁开眼,却能感受到无数的光点,漫布在黑暗的四处,有的地方疏,有的地方密。浮萍一般,顺着风、云,流淌。
星河。雅树想到了这个词。无边无际的夜幕中央,有一条璀璨的星河,自己正顺着这条星河在流淌。星河的终点,燃烧着一颗无比巨大的光球。它是那么耀眼,以至于雅树一看到它,就感到自己几乎要被点燃。就像是太阳。
我要接近它……
这是从根系延伸而来的渴望。
雅树奋力划动着自己的肢体。前进。前进。前进。但看不见任何成效。
我在哪儿?在黑暗的何处?
空间被拉长了,雅树看着星河一瞬间缩成了线,所有的光点离他远去。但太阳没有变化,它永恒地燃烧着,始终不变地悬挂在黑暗的高空。
无边无际的黑暗向内挤压,将雅树逼得蜷缩起来。绝望在心中无法抑制地滋生,在某一瞬间,轰然坍缩为更为可怕的情绪。
一切都在离他远去。
雅树忽然明白了,那些光点是“同伴”。
孤独,他现在是孤独的。
永远无法回去。
永远孤身一人。
永远生活在没有方向的黑暗中。
永远无法到达那颗太阳的身旁。
直到无法预见的终点。无论他如何努力。
雅树醒了。
泪水已经干涸,凝固在两颊。世界忽然变得好静。风在树隙间流动,而树却成了雕塑,叶子僵硬地挂在上头。火光照在雅树的脸上,干柴被灼烧着,干裂,发出清脆的噼啪声。往复不息的虫鸣声,消失了。连野兽也变成了哑巴。
夜已深了。
雅树看不见夜空,却觉得它应该比以往都要明亮。
十
“喂,小子,你有没有觉得,天好像越来越暗了?”
“哪有啊,老头子你怕是到了年纪,头昏眼瞎了吧?”
“臭小子!别给老子耍贫——找打是吧!”
“爹!我错了!”
老爹一“哼”,丢开刚拔下来的草茬子:“你给我仔细看看,到底是不是变暗了?”
这几天,天色不都很暗吗?老爹最近好像怪怪的……
男孩一边嘀咕,一边眯起眼,打量起天空:“嗯,好像是比刚才暗了点。本来像芦苇花,这会儿就和蔫了的杂草似的……”
忽然,他看见老爹的唇角耷拉了下来。
好几年前,男孩曾经见过他露出这种表情,没多久,村里的麦子就枯了一大片。
“出事了吗?”男孩低下声音。
“那份报纸,还记得吗?”
“《文文新闻》?”
“嗯。我怀疑它上面写的是事实。”
“啊?可是这份报不是出了名的胡编乱造吗?而且它上面写,光虫什么的……世界上哪有这种虫子?况且,慧音老师还说了,那是一种叫做‘晕’的自然现象……”
男孩滔滔说了一大段话。老爹瞥了他一眼,缓缓道:“小子,你可要记住。咱们种地的,最要紧的,就是读懂老天的眼色。种地的功夫,反倒是其次。”
“什么意思?”
男孩不明白话题为什么又转到了种地。
“这几天,我一直在观察天色,发现它在一点点变暗,变化小得几乎让我以为,那只是错觉,或者正常的天气变化。直到刚才,我感觉阳光好像忽然暗了下来。假如报纸上写的是事实,真的是一群虫子将天空遮住了,那就只可能……”
男孩的脸色也变了。
“只是这么几天?”
老爹沉重地点头:“或许再过几天,我们就再也见不到太阳了。”
没有太阳,就没有阳光,作物就无法生长。
“那怎么办?”
“我有一个办法,但凭我们是无法完成的。”
这时,一阵淡淡的阴影掠过。他们抬头,正看见一道红白色的身影,飞向村子。
父子二人对视一眼。
“回村!”
十一
“什么?儿子失踪了?”
“是的。”村长的表情有些复杂,“就是您上次来村子的那天。我们派了好些人,去村子外边和森林里搜,可是,连一点痕迹都找不到。”
灵梦想起了当天,见到妇人的场景。
她低垂着眉眼,眼神黯淡,看得出来心情不佳。但无论是神色还是举止,她都表现得十分平静。好似她的儿子并未失踪,只是出了一趟门。
她所询问的问题,因为未能当场回答出来,还使灵梦烦恼了好一阵。为此,她重览了一遍幻想乡,斟酌了好久,才想出一个自己勉强满意的答案,回来找妇人。
可……
现在,灵梦方才隐隐体会到了妇人当时的心情。
“为什么她不找我帮忙?”
以她的能力,只要对方不是神隐、或出了意外,就有很大把握,在一天内找到失踪的人。可她只是问了自己一个有关“美”的问题?
灵梦想不明白。
“这个……这对母子的情况,比较复杂。”
村长也显得很为难的样子,他叹了口气:“您亲自去见见她,就明白了。”
村长为灵梦指了路,灵梦在路上想了又想,却越想越觉得难以理解。不觉,她已经到达了目的地。这是一间木屋,外观挺有模样的,但已上了年头,木材带着虫蛀的痕迹。房门用漆刷上了一层红,但由于雨水或其他什么,已有些掉色儿,显得有几分衰朽。
门前有一道槛,很高,足有灵梦的半个膝盖。门槛上积着灰,但奇怪的是,中间却有一段要干净许多,像是有人曾坐在上面。
灵梦敲了敲房门。里面很快传来椅子的动静,应当是有人正坐在门附近。
吱呀——
挠耳的开门声。妇人的脸庞从门缝中一点点露出来,看见灵梦,她有些愕然,但很快恢复了平静。而灵梦,却觉得比起初次见面,她的两眼变得更加地黯淡,仿佛已经失去了光芒。
“巫女大人,您有什么事吗?”
看起来,她并没有请灵梦进屋的想法。
“事情我听说了。”灵梦感到有些烦恼,“我会负责将他带回来的。”
“……不必了。”
灵梦猛地皱眉,在她诧异的目光下,妇人忽然曲下背脊,向她行了一个无可挑剔的躬。
“现在正是繁忙的季节,让大家这么费心费力,实在过意不去。”
“可是……”
灵梦还想劝解,却见妇人迟缓地摇了摇头,关上了门。
一股异样的情绪忽然上涌,拳头快过了理智,砸在门上。“咣”的一声,连灵梦自己,都被吓了一跳。灵梦将额头抵在门上,抿起嘴。
“为什么?那可是你的儿子啊。”
灵梦想不明白。
灵梦真的想不明白。
那可是你的儿子啊,从自己身上落下的骨肉——即便做得再自私一些,又怎么了呢?为什么要表现出这样,仿佛无所谓一般的姿态?
记忆里,那条路已经非常模糊了。但每次想起,灵梦都觉得心里好像空了一块。灵梦一直走着、走着,在路上拔起杂草,努力踮起脚尖,伸出手,去够那颗树上最低的苹果。灵梦把所有自己触碰得到的东西,都填到心里的空洞中,但怎么填不满。
直到,她走到终点,看见那里站着一个穿着红白服饰的家伙。
“巫女大人。”
门的一旁,传来轻轻的声音。
“正是因为,他是我的儿子。”
十二
巫女并不是什么特别的存在,抛却那些超出常人的力量后,她们的内里,与普通人类并无两样。从小,灵梦就是这样被教导的。她也以为自己始终遵守着这个准则。
“灵梦。”
灵梦看去,露出微笑:“哟,是慧音啊,怎么了?”
“有人想请你帮忙,但这里不太方便。”
灵梦点头,跟着慧音往寺子屋的方向走去。灵梦看着她的背影,有一个问题,在她心里打转,却始终到不了口边。这时,慧音忽然开口了。
“他们母子,都是我的学生……倒不如说,村子里超过半数人,都是我的学生。”
——这位半兽人,不知从几百年前起,就一直在人间之里生活着,她修建出“寺子屋”,教导村子里的孩子,一代又一代,看着他们长大为人,又回归尘土。
“刚来到村子的时候,我像你一样困惑。为什么,他们不愿意学习知识呢?学会了知识,农民可以种出更多、更有营养的粮食,大夫可以让本可以治愈的老人孩子,恢复健康。人们学会了识字,就可以传承知识……后来,我终于明白,他们并不是不愿意学,而是不明白,为什么要学习。他们被困在幻想乡里,太久太久了。”
上白泽慧音轻轻笑了一声。
“灵梦,没那么容易的。”
“在寺子屋,教了那么多年书,我遇见那么多孩子。同一本教习,同一堂课,同一份功课,我也从不偏袒谁。但他们却不可能成长为一样的人。每一个都与众不同。而不是成为任何人思想的延伸,无论是老师,还是父母。”
灵梦沉默片刻,忽然一笑:“我现在明白,射命丸文那家伙,为什么会那样描述你了。”
“射命丸文?”慧音有些疑惑。
“哈哈哈,原来您不知道吗?刊登‘永夜之秘’那一版报纸,那里面可是详细描述了您欺骗村民们的经过,还称赞您是‘历史的欺诈师’呢。”
“还有这种事啊……”
“看起来,是村民们故意向您隐瞒了这件事呢。”
——毕竟,《文文新闻》可是人手一份的。
灵梦微笑着,感觉心中的沉闷被驱散了不少。慧音瞥了她一眼,也笑起来。
寺子屋,大厅。农夫父子将猜测告诉了灵梦,听毕,灵梦挠了挠脑袋。
“莉格露那家伙,一定是知道这事儿的吧……”
果然应该先揍一顿的。
“你们的意思是,有办法搞定那些虫子?”
“也算不上办法,只是经验之谈而已。说破了,其实也很简单,就是用火。”
“火?用火烧吗?”灵梦皱起眉头,“那可是一整片天空的光虫啊……用火烧,得烧到什么时候?况且,这种虫子能在高空承受阳光照射,恐怕没那么容易被烧死吧。”
“不,一定能烧死的。”
老爹的语气异常地肯定。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那种虫子是以光为食的,那么,它们肯定会被亮光所吸引。比起远在天边的太阳,如果我们燃起火焰的话,它们肯定会倾向于接近火焰。”
“就像飞蛾扑火那样……”
灵梦若有所思。
老爹接着补充道:“巫女大人,您可能不清楚。村子里一直有这样一个习俗,到新年时,孩子们会带着麻杆、芦苇或者茅草,去田野边燃烧起来,燎路边、田里的野草,这正是为了烧死藏在里头的虫卵,无论什么卵,只要燎过一遍,就不可能再孵化出来了。这样到了夏天或秋天,作物就能免于虫害。……即便最后,真的无法烧死那些虫子,也能把它们的卵给烧死,为您争取时间,寻找其他方法去解决虫灾。”
“原来那是为了烧虫卵?”
男孩自语,他小时候也干过这事。
“有道理。”灵梦沉吟片刻,一敲手掌,“好!事不宜迟,就这么干吧!”
眼见灵梦风风火火地出发了,大厅里,剩下的三人面面相觑。上白泽慧音叹了口气:“看来,要准备为她善后了。”
“善后?”
“烧掉一整片天空的光虫,你觉得会是什么景象?”
“哇——”男孩发出惊叹。
慧音拿出纸笔,坐在书桌上,手指缓慢摩挲着笔身上的纹路,最后写下三个字——
火烧云。
十三
越来越热了。
灵梦直直地飞向太阳,此刻身在高处,她清晰地发觉,天空的确要比以往几日都要黯淡许多。然而,那股热量却好像是一丝不减地,传达到了她的身体中。
即便是她,也是第一次飞到这样的高度。
灵梦想起了以前读过的一个话本。话本的主角,好像叫伊什么的——奇怪的名字。他用蜡和羽毛,制造了一对羽翼,想要逃离自己所在的岛屿。他飞向蓝天,却因为被太阳的美所震撼,不断地想要接近,最后羽翼上的蜡被炙热的阳光所融化。
因此他失去了双翼,跌落水中而死。
灵梦有些庆幸。因为她无论飞得多么高,都不会坠落。
越接近那层暗金色的天空,天空的颜色就变得越淡,直到某一刻,颜色几乎消失不见。灵梦向前伸手,一阵黏滑的触感,仿佛是将手伸入了某种粘稠的液体之中。液体之中,又生长着无数的动物毛发,顺着手指滑到掌心。
灵梦倒吸一口气,瞬间将手抽回。身上起了一层密集的疙瘩。
似是受到了刺激,那块空气忽然扭曲起来,灵梦眼里多出了数不清的丝线,密密麻麻地扭结在一起,织成布一般的光幕,在彼此身上,缓慢蠕动着。
“这些家伙,就是‘光虫’吗……”
灵梦有点想打退堂鼓。
比起魔理沙交给她的那一只,天空上的这些,明显每一只都要庞大许多。
“只要点火就行了,灵梦。”
从怀中掏出了一张火符,夹在两指中间。
“只要丢出去,它们就会全部被点燃吗?”灵梦低语着,心中忽然有了一丝波澜,“巫女,拥有这样的权利吗?”
至今为止,灵梦退治了许多次异变,但从未有哪一次异变,有这次的规模这么大。她虽然喜欢用暴力解决问题,但实际上,从未真正伤害谁,无论是人类还是妖怪。
“……这可不行啊,灵梦。这么优柔寡断。可不像你。”
灵梦自言自语着,忽然一笑。
“在巫女之前,我可是女孩子啊!女孩子害怕虫子,难道不是理所当然的吗?”
她一扬手。
火符在指尖燃烧起来,化作一道红光,射向天空。
十四
一条路。雅树走在一条路上。
雅树原本以为,自己会死在森林的某个角落。但自己越走越深,树叶也越来越密,逐渐遮住了整片天空……却连一只妖怪都没见到。哪怕是野兽,也寥寥无几。
饥饿时,他爬到从树上,摘下外形奇怪的果子果腹。饥渴时,他就从枝叶上收集露水——魔法之森中弥漫着雾气,潮湿得仿佛衣服都重了几分。
失去了天空,也就是失去了方向。
雅树漫无目的地行走着,收集稀少的干柴、枯叶,在晚上升起火堆取暖。他睡得并不好,每个晚上,都会从噩梦中惊醒。孤坐在静谧之中,听着火声。
但他并未后悔。
自出生起,他就从未后悔过。
就在雅树即将失去时间的观念时,一缕微亮,出现在了视野中。
脚下多出了一条路。雅树并不知道这条路的名字——也许它并没有名字。雅树只知道,当他走上这条路时,他再一次见到了天空,是久违的暗金色。
多么亲切。即便在漫长的过去里,他只仅仅见识过这片天空一次。它黯淡了许多,但对于雅树来说,仍然那么明朗,几乎要从他的眼中溢出。
雅树攥紧了手里的羽毛。
雅树并不相信什么运气,因此,他能够平安地走出森林,一定是有原因的。
“我会履行约定的……”
雅树沿着无名的路,前进。这条路笔直而平坦,望去不知有多么长,路上看不见哪怕一块石头,更看不到鞋印与车辙——直到他来到这里。鞋上的麻绳已经在森林中被磨破。雅树光着脚,在柔软的土上,留下一串足印。五根趾头,脚掌平平的,到了脚弓,缺了一大块。
路的两旁,长着雅树从未见过的花——它们红得太鲜艳,细长的花瓣挺立着,扭曲、又垂下,花蕊直直向上延伸躯体。它们安静地站着,像永远在等待着什么似的。
雅树不喜欢它们的模样。
但除了它们,路上又没有其他事物可看,处于完全的寂静与安宁中。
“雅树。”
有人在呼唤他的名字。雅树仿佛被浇上石泥,凝固了。
“雅树,你要去哪儿呀?”
他永远不可能忘记这个声音。在人生的第一个瞬间,他睁开眼睛,发出明亮的啼哭声。是这道声音,轻轻哄他入睡,只是更加疲惫、无力。
“雅树,妈妈是怎么教你的,出门时,要说‘我出门了’。”
声音变得有些严厉。
“……抱歉,我忘记了。”
雅树的声音低得,连他自己都听不太清。
“没关系,下次要记得哦。”声音恢复了温柔,“是要去学堂了吗?便当带了吗?”
“母亲,我已经不上学堂了。”
“哦——是这样。雅树已经长大了啊。抱歉,妈妈忘了。”
轻笑声。
“那么,雅树要去哪里呢?是要工作了吗?”
“母亲……我还没有找到工作。”
“啊——是这样。没有关系的,下次努力吧。”
一点点遗憾。
“可是,既然如此,雅树你究竟要去哪里?”
雅树攥紧手掌,又松开:“母亲,我要去很远的地方,可能不会再回来了。”
“这样啊……雅树,你能照顾好自己吗?不然,让妈妈跟着一起吧?”
雅树摇了摇头,听到背后传来一声叹息。
“雅树,告诉妈妈,你要去的地方吧。这样,妈妈以后想你了,也能去看看你。”
“……我要去妖怪之山。然后,去外界。”
“外界?可是,雅树,那里妈妈去不了啊。”
雅树感觉膝盖颤抖起来。
“对不起。”
“你没有错,雅树。你只是长大了。”
“……”
“雅树,走之前,能再抱妈妈一下吗?”
雅树的双腿扎根在地上,转不过身。
“雅树,你有一句话,还没和妈妈说。”
雅树用尽了全身最大的力气,他好像听到了一阵咔嚓声,蔓延在土壤中的根系,一根一根地被扭折。他摔倒在地上,腹中,忽然一阵翻滚。他痛苦地弓起身体。
母亲冲上前来,为他拍打背脊,拍得越来越慢、越来越轻……
雅树努力睁开眼,他看到了一片燃烧的天空。
多么绚丽。亮金色的光芒,从东边,一路蔓延到极西,成为一片亮金色的海洋。
它们开始下坠了,一片一片。像是老旧的房屋,上漆的墙皮开始褪色,一块块地脱落,露出背后简陋的石泥。但天空不一样。那是一片久久未见的青空。
“母亲……妈妈……”
雅树寻找着,但周围空无一人。
视野逐渐模糊。
最后一眼,他看见背后,有一座看不见顶的山峰。
“哈哈哈……原来,我绕过去了吗。咳咳——”
他剧烈地咳嗽,感到身体内部出现了一股灼热的气流,翻涌而上。
咳——
咳——
咳——
有什么被咳了出来。
那是一团火焰。缓缓地升上天空,那么渺小而耀眼。
妖怪之山。
“果然,他还是到不了啊。”射命丸文叹了一口气。
犬走椛看她一眼:“要我帮忙找吗?”
射命丸文摇摇头。
随即露出明媚的笑容,叉腰、展翅:“该去拍下一版报纸的素材啦!”
十五
“怎么回事?最近神社的落叶好像特别多,怎么都扫不完……”
灵梦望着满院子的落叶陷入了苦恼。
这时,远方一道黑点逐渐放大,降落在她面前。
“唷,灵梦,我来送土特产啦!”
魔理沙横坐在扫帚上,裙子里兜着一垒蘑菇。灵梦瞅了一眼,露出了非常嫌弃的神色,她把下巴搭在扫帚柄上,没好气道:“又是蘑菇,整天吃蘑菇,你难道不会腻吗?”
“嘿嘿,这你就不懂啦,蘑菇也是分很多种的。上次之后,森林里冒出来了好多没见过的蘑菇新品种,所以我才想给你也送一份来的嘛。”
“上次?”
“就你把天空烧个窟窿那次。”
“哦——记起来了。”
魔理沙提着裙摆,在灵梦的屋子里翻出了一个篮子,把蘑菇都抖了进去。
他边抖边说:“你该去村子里看看啦,今年大丰收呀。农民们说,这是稻荷大人给予了他们恩赐。是巫女大人听了他们的愿望,向神明传达了意愿呢。都说要好好感谢‘您’呀。”
“哪有这种事……啊,说起来,那天确实……”
那天去村子时,确实有不少村民围过来,向她传达了愿望。只不过她听完就忘了。不过,神明的恩赐这种东西,肯定是假的吧……灵梦看了眼神龛。
“嘛,当然了。明眼人都知道,那是虫的尸体落到田里,所以土壤变肥沃了而已啦。”
“喔——是这样啊。”
灵梦走到鸟居旁,遥遥望向村子的方向。
她想起来了,那天的最后,她当面质问莉格露,问她是不是隐瞒了一些事情。
结果,她居然非常大方地承认了。
“那只是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情罢了。”
“如果你仔细研究过生命的话,就会发现,生物们都是既纯粹、又复杂的东西。光虫吞噬光芒来填饱肚子,可以说,完全不可能缺乏食物。因此,它们会本能地以非常恐怖的速度,进行繁衍。最后将整个种群的规模扩大到,将所到之处的天空完全遮蔽……”
“但大自然是很公平的,它不会坐视这种情况发生。一旦到达那个地步,光虫形成的‘天幕’就会将天空给遮得严严实实,太阳的热量会不断在‘上方’累积,最终抵达一个爆发点,将无数光虫中的一只,给燃烧起来。只要有那么一只燃烧的光虫,火焰就会开始在光虫间无限的蔓延,最终将那片遮蔽天空的‘天幕’,燃烧得一干二净。”
“所以,哪怕我不去点火,它们最终也会自然消亡?”
“没错。”
灵梦久久不能言语。好像正迷茫于这一种族的生存方式,完全将她的认知颠覆。她回忆起那片暗金色的天空,还有夜晚那轮湛蓝色的月亮,心中竟升起一股深深的遗憾。
“这么说,它们已经不会再出现了吗?”
莉格露的嘴角微微勾起。
“怎么会呢?”
“啊?”
灵梦忽然也意识到了什么:“你是说……”
灵梦从回忆中醒来。
她望向村子的视线,仿佛透过了森林上方的浓雾,看见了一片金色的麦穗海洋。就像那一天,所看见的那片燃烧的天空,一模一样。
(全文完)
注:
雅树穿过魔法之森,到达的是再思之道,再思之道中,弥漫着彼岸花的毒气。通过再思之道后就是无缘塚,无缘塚的结界很稀薄,因此容易与外界相通,外界常有人误入这里。
若是死者,在无缘塚的紫樱盛开之时,会解除迷惘,灵魂去往中有之道。中有之道处于妖怪之山的内侧,通过中有之道,就可以抵达三途河。通过三途河中转,也许能前往外界。
所选:
核心加分项13:求不得
加分项1:平行线
加分项15: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