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五章
不一会儿,经过短暂一段惶惶不安的睡眠后,太阳已蹑手蹑脚地沿着那条带状区域爬上来,阳光像下行的河水一样倾泻而下,最后赶上了我们。行经这条带状区域的云朵宛若着火似地明亮耀眼,起伏的云海在高空中翻腾,橙色的光芒普照大地,甚至连地势倾斜的阴凉处以及墙脚阴暗处也不放过
光环天亮了。
于是,光芒普照大地,在接连几个响亮的雷声,以及一阵温暖的骤雨后,老人起床了,从维妮瓦手中接下好长一根新拐杖,我们开始我们的步行,告别这座村子,远离这座荒废的城市。有了新拐杖后,甘摩帕确实走得更快、也更自如了,但我和维妮瓦还是放慢步伐,好顾全他的面子。
我们两个走在一起,刻意跟在他后面。
“该是告诉这家伙我们要去的地方了,女儿的女儿。”老人说。
“我要去找我的朋友。”我说。
“一个矮小的家伙。”维妮瓦解释。
“你们知道他在哪里吗?”
我不得不承认,我根本毫无头绪。
“维妮瓦知道要去哪里。”
“我见过。”维妮瓦说,斜着眼睛瞥了我一眼,几乎是一副自知理亏的眼神。
“见过什么?”我问。
我们翻过一座小山丘。“当我遇上麻烦时,我应该要去的一个地方。”她说。她转头看着在草地上以及旷野上、她照顾我的那个小屋、零星分布的村庄、以及往两边延伸的褐色泥巴和石头墙、她自幼成长的那个城市的塔楼……也是她的父母被先行者带走的地方。
她指着内陆,远离墙壁,带着我们从小山丘的另一边爬下去。
甘摩帕跟在她后面,并没有回头。
我不知道奋起者可能在哪,所以我也跟着走——至少眼前只能如此。“那是什么样的地方?”我问道。
“等我看到,我就知道了。”她说。
“因为你也曾经被夫人触摸过?”
她点点头。
“那是基因曲调。好吧。这好歹也算是一个开始,”我说。反正创世者慈悲为怀。“等我们离开这里,也许你可以想起更多。”
“我们越来越远了。”甘摩帕回头说。
“我没有看到有任何一架先行者的机器,”维妮瓦充满希望地说。“也许它们都毁了。”
我们走了好几公里,穿过满是低矮树木的森林,然后攀越了更多座山丘,山丘上的渠道和大坑洞是很久以前挖掘石头和粘土所遗留下来的。然后,我们停了下来。
维妮瓦闭上眼睛,脑袋转来转去,仿佛想从她眼睑后面的黑暗中找寻什么。
“我们走的方向是正确的吗?”我问。
她抱紧了双臂,回我以严肃认真的眼神。“我是这么认为。”然后她沉下了脸,泪湿双颊。“怎么都变了!我看不到了。”
我们因此耽搁下来,在原地耗了许久。
我突然冒出一个念头。“你看看四周,闭上你的眼睛,然后随便指一样东西。”
“什么?”维妮瓦问道。
“也许你能逐渐找到方向感,或者有什么转移了你的注意力。你先看看周围任何东西——墙上、古城里、我们所在的地方,然后转身……伸出手来随意指个方向。”
老人拄着他的拐杖。
“这样太蠢了。”维妮瓦说。但老头不这么认为。
“创世者——夫人——触碰我们不是没有原因的,”我说。“也许她碰了你那么一下就赋予你方向感,而不只是会让你想起某个地方的记忆。”
“这是我们的原因,还是她的?”甘摩帕问道。
“我不知道。她给了我和奋起者一个基因曲调,给了我们不得不履行的义务。她给了我们一些远古的记忆,当我们造访某些地方时,这些回忆便会被唤醒。但我不是在这里出生的,所以她没有告诉我应该要知道些什么,或者当我遇到麻烦时应该往哪里去。你则不然……你是在这里出生的。所以,试试吧。”
维妮瓦摇了摇头,看上去一副凄惨兮兮的样子。我慢慢走开,再次想到奋起者,要是他在这里不知该有多好;他比我还会跟人打交道——即使是个子比他大的人——他比我年长多,也比较有经验。“如果我们不知道要往哪里去了,那我们就只好四处流浪,直到我们饿死为止,”我说。此时的我脾气暴躁,而且又饿了,生气我们被困在这里。
那女孩垂下了她的手臂,然后深吸一口气,眼睛眯成一条缝,望向天空。甘摩帕举起了他的拐杖,似乎是在对着空中画一个圆圈。
然后,我看到他在指什么了。一大块灰色,连着长长一条笔直的边,不断地上升,升到比最靠近的墙壁还要高,甚至比那一丝丝缥缈的细云还要高。并且在云端以及遥远的地面上留下一大片黑色剪影。我们看得目瞪口呆,即使那黑色线条还没移到我们头顶上时,我们就已经吓得浑身发抖,最后眼睁睁地看着我们几乎被一片黑暗给笼罩,周遭的颜色甚至比光环夜晚还要阴暗,那一块灰色几乎把天空中那整座桥给遮住,仿佛将它一切为二。
尽管满心害怕,我还是试着想出个道理来。这里出现的异状一定有它的目的——想必是如此。可能是有什么东西从车轮的外侧脱离——一个巨大的东西,方形或矩形的——而现在,这个东西被拖着走,越过了那面墙,向内倾斜,摆好了角度——
然后呢?我试图想像一双巨大的蓝色的手将这个物体从一只手传到另一只手上,或是某样先行者的工具……但失败了。
不管那是什么,总之是比我所见过的任何一艘太空船都还要庞大。从遥远的那一头一路延伸到地平线的另一头。而它投下的阴影足以将那一条带状区域从一边遮到另一边,接着这巨大的物体停止移动。这东西跟这座光环一样宽——甚至更宽也说不定。
接着,这庞大的方形物质再次动了起来。它的阴影与带状区域的边缘平行,同个方向移动,就这样滑行了一大段的距离——但是与光环本身维持着极小的一段距离——让光线可以反射回来。
我赶紧趴在地上,抬头看着天空中那道桥,并将我的目光沿着那条曲线扫视过去——并发现在大约三分之一向上弯曲的位置出现了第二个缺口,可能是在我们边走边聊天时出现的——所以没有人注意到。这个缺口是第一处缺口的两倍大——应该有好几千公里长。所以,这个圆箍上已经少了两个部分:一处位于底面,另一处是墙壁之间的一整段——而且似乎这两段缺口目前均被沿着曲线而移动,在离内侧表面可能有一千多公里的上空运送着。
用来修复损坏的部分。
我内心有个声音在嘀咕着,但我还是继续观看。大将军说的可能没错。光环四周的战事造成了大量的损坏,目前正在努力抢修中。于是一块块物件被移往他处,就像石匠为了补地板,必须先切割下石材瓷砖,然后运送到有需要的地方。
甘摩帕与维妮瓦被这巨大的“瓷砖”以及它投射下来的巨大黑影给吓呆了。维妮瓦拭去脸颊上的泪水。“我非常害怕,”她说。“难道他们不再需要我们了吗?”她的语气中充满了愤慨,十分令人费解。
“别说蠢话了。”甘摩帕说,但语气柔和。他也一样害怕,但一个老人的恐惧与年轻女性的恐惧不同,或者说那是一个随时都在提心吊胆的人。
大将军再度开口了。
“你应该最清楚人老了会怎么样,”我压低嗓门说。然后,用更大的音量说:“他们那该死的光环已经毁了,现在正全力补救中。眼前这件事比我们更重要——暂时如此罢了。”
甘摩帕拄着他的拐杖。他的右腿抽搐了一下。老人担心地看着他的孙女。
“他们造的东西怎么可能会毁了?”她问。
那阴影沿着曲线滑动,投射得更远了。
“他们不是神,”我说。“他们会犯错,也难免一死。他们建的东西当然也可能会毁坏。”
我就已经摧毁过许多先行者、他们的太空船、他们的城市——他们所建造的种种。
突然间,这个远古之魂——至今为止一直乐于主动提供他的意见——似乎突然封口,并且消失了。就这样消失了好几分钟,完全没有动静——然后,他又突然回来了,弄得我脑子里一阵刺痛。
这是什么——该死?不过至少这副躯体是年轻的!
大将军慢慢开始认清现实了。
我全副的心思完全集中在那个女孩身上。甘摩帕说的没错。此刻,她会说什么,远比我的古老记忆更为重要。我强作镇定,但决定再使劲逼她一下。换成是奋起者的话,遇上这么棘手的情况,他也会同样这么对我的。
“那么,告诉我们——你到底有没有真的知道过?”我问。
她给了我一个恶狠狠的眼神,从老人和我之间挤了过去,转身背对着我们,再次闭上了眼睛。那一瞬间,她来回摆动,我还以为她会跌倒,谁晓得她居然再度转过身来——然后猛地甩出她的手臂,指出一根手指。
“在那里!”她用嘶哑的声音喊道。“我又感觉到了!我们必须往那边去。”她用手指戳向对角线上远端的那面灰色的墙。
“不是该离墙越远越好吗?”甘摩帕问。
“不,”她说,脸上容光焕发。“我们需要往那边移动。”
“这么一来,我们又得回城里了。”甘摩帕说。
这下子连她也糊涂了。“我们不希望回到那里。”她承认,她的声音很低。
“为什么不呢?”我问。说实在的,我很好奇,很想看一看这座城市。
“不好的回忆,”甘摩帕说。“你确定是往那个方向吗?”
“我们可以绕到那个城市附近走一走……”她大胆提出建议。然后,她摇摇头。“不对。我必须往那里去……进到城里去,穿过那个城市——这是第一步。”她抓住甘摩帕的手。“但我们会绕过村子。他们不想见到你出现在那里。”
“你确定那城里已经荒废了?”我问。
她点点头。“没有人去那里了。”她说。
“连先行者也不去了吗?”我问,但他们似乎都不认为我这个问题有回答的必要。
第六章
我们避开了村子,绕远路往古城前进。
一路上,我决定自作主张地帮这座巨轮的各个方位取名字。“往内陆”或是“向内部”意味着远离位于边界的墙壁——我假定,直到抵达带状区域的中点为止都算是,从那之后就算是“往外界”或“外地”,朝向对面的那道墙壁。而所谓的“东边”,就是每个早晨光线扫过大地、唤醒我们的那个方向。而“西边”就是光线消逝的方向。
当夜幕低垂时,我们决定休息。我侧身躺着,距离老人和那女孩有几步之遥,心中试着推演接下来可能会发生什么事。过去无论宣教士和新生之星带我到哪里去,总是会有一些记忆和想法,甚至是难以磨灭的指令,出其不意地浮现在我的脑海中,或是印证在我的行动中。维妮瓦现在所经历到的就是同样令她不安的天赋。
也许智库长只想要这个女孩——而不是你、或是老头。
远古之魂再度出声。
“睡吧。”我喃喃自语道。
死人已经睡得够久了。
甘摩帕曾指出,我的皮肤上没有标记。我推测,这就会让先行者发现我是最近才来的。我的思绪越来越模糊、越来越狂乱。也许就是在看到我没有标记后——或是发现我这么奇怪后——才导致维妮瓦想要出走的冲动。我几乎想像得到,创世者在我们的肉体上所留下的指示:看到这个,就开始行动。见到这个外来客,就把他带到那里。面对这个挑战,就这样做……
我们就像木偶一样,有时创世者无所不在的触摸似乎是唯一激励我们前进的动力。
但走进这个城市——尽管我确实是有些好奇——甘摩帕和我一点也不觉得有这个必要。

第二天,我们来到古城西侧一扇残破的木门前。厚厚的一道用泥浆和岩石打造的防御土墙依然固若金汤,往两边延伸有数百公尺远。除了这一扇门外,并没有其他的门可以进出这座城。
这道门之后是大约二十公尺长的隧道入口。
“这么厚重的墙壁——是为了把先行者挡在城外吗?”我问甘摩帕。
他摇了摇头,拄着他的拐杖站在门前,凝视着那一片阴暗。“为了抵挡其他的城市,成群结伙的游民……掠夺者。早在我来这里之前,人类自己就已经在此生活了好几个世纪之久。”
“战争与掠夺举世皆然。”我说。
他眨了眨眼,对我点点头,然后转身看着维妮瓦,她正打算硬着头皮走进隧道里。
“你还确定吗?”老头问维妮瓦。
她固执地挺起她的肩膀,冲向前去,急切地想要穿过那一片黑暗。
甘摩帕用他那疲惫的目光又看了我一眼。“夫人自有她的打算。”
我们跟着那女孩,我告诉他们我自己给方位取的名字,描述我们正走在巨纶的哪个方向上。我们从隧道里钻了出来,出现在光亮处,跨过另一扇破门,站在一条狭窄的走道上。这条走道大致上就是沿着墙边前进,将这里大部分的建筑物与墙壁本身隔开来。
老人专注地听我描述。等我讲完后,他说,“东,西,北,南……这些都是新词儿。我们说的是‘转弯的方向’、‘有光的方向’、‘交叉的方向’。我想应该都是指一样的东西。维妮瓦从没出走到这么远,所以从来也没在关心那些关于方位的旧说法。我想这些新的用语也一样好用。”
在我们上方,有一面低矮的挡墙探出头来,穿过门的顶部,连接到另一边的石塔。卫兵可以在里面眺望、或是到外面来察看。
“战争,”我说。“夫人总是给我们自由,随我们彼此争斗……”
甘摩帕扬起嘴角,露出一口稀疏的牙齿,不胜嘲弄地佯笑着。“有自由的地方,就会有战争,”他说。“我们贪图垂涎。我们心生憎恨。我们陷入争斗。下场就是不免一死。”
“难道我们在碰上先行者之前就是如此吗?”我问。我的那个远古之魂没有发表意见。
“也许吧,”甘摩帕说。“先行者说不定也是这样。不过,谁要问他们呢?”
维妮瓦绕了一圈回来,目光凶狠地盯着我们。“别跑太远,”她说。“除非有必要,我们不该在这儿逗留太久。”她打量着四周,双唇紧闭,然后再度移动她那双又长又瘦的腿,像只年轻的鹿似地跑了起来。

我毫不怀疑你们在你们所知的世界里——也许就是在今天的地球上——见过一些建筑奇迹。而我也在查姆·哈克星上见到了一些伟大的奇迹——或者说是他们的废墟——显示在败给先行者被基因改造为如此退化前,人类其实是相当具有创造力。但是,眼前这座古老的城市让我联想起了马洛提克——尽管这城市周围被巩固的防护墙给包围起来。
灰泥色的建筑都不超过三层楼,位于两边的三楼都往内侧倾斜,几乎快触及狭窄的泥巴路或鹅卵石街道。第二层与第三层楼均以穿过墙壁的木梁支撑着——而这些大梁无疑是从附近的森林里砍伐下来的古老木材,直到现在只剩下矮小的树木。
我们走啊走个不停,我怀疑这城市如果曾有人居住过的话,应该是比马洛提克还要大、人口更多,尽管光是站在这里,实在很难判断出它真正的规模。如果可以的话,我更想要从上方来俯瞰——一览无遗地看清它所有的街道以及所有街坊的布局。
在被密封进气泡前,奋起者与我曾经从宣教士的太空船上俯瞰整个世界——所有的城市看起来都只不过是模糊的斑斑点点。当时对我来说如同见到老天的启示。
远古之魂也看到了,对他来说,那是一种原始的对地图的渴望——但是,他还是没有发表评论。我不知道哪一种反应让我比较火大——是他喋喋不休的评论还是他的沉默不语。
当我们更深入走进蜿蜒的小巷内,维妮瓦似乎顿时对她的基因曲调、她的方向感失去了信心。有好几次,她转过身来,要我们折返原地。但是,我们始终留意着——我注意到,而且无疑地甘摩帕也注意到了——她一开始指出的那条对角线,根据我的判断,那条路线正好穿越了这座古城区的三分之一处。
低矮的椭圆形门里一片黑暗,阗寂无声,只有凄然呼啸的风声。帘子或是粗纤维做的窗帘依然静静地垂挂在建筑物较高处的几扇窗口上,仿佛含羞带怯地低垂着眼。举目可见过去居民留下来的杂物,被风吹得满街跑:腐烂的凉鞋、脏兮兮的碎布、腐朽的木头——见不到铁或其他的金属。这个城市已经被洗劫一空,一切有价值的东西都不翼而飞了,只留下萧然的墙壁。
当然,这意味着我们也不会找到贮藏的食物、或是任何类似宝物的东西。我忍不住悲从中来,想起了新生之星以及我们一起寻宝的点点滴滴。到底我们之中,谁最傻、谁最天真呢?
你对先行者有感情?
“也不算,”我说。“只不过我们一起游历过。”
这不算犯罪。过去,我也曾经对一个武侍者产生深厚的情感,当时我正在追杀他的太空船,还消灭了他所有的战士。没有哪个情人曾经得到我如此强烈的关爱。
远古之魂突然激动起来。一时之间,他骚动的强度让我觉得像是怀里抱着一只被关在笼子里的动物——但是一会儿之后就过去了。我想,不论什么事情,反正忍一下就习惯了。
到头来,我也习惯了你们找到我的方式。我几乎不记得我曾经有过的血肉之躯……不,这是谎言。我记得太清楚了。
至少当时大将军还寄住在肉身之中。我的肉身,这是无庸置疑的。

影子越来越长,巷子里一片黑暗,暗到足以让我们看清头顶上的星星——除了星星外,还有一个更大的东西:一颗圆形的行星,其宽度有我伸出的拇指宽——就跟从特瑞尼星上看到的月亮一样宽,有红色、有灰色,让人浮现不祥的预感。
这是我第一次看到这东西,谁晓得它居然会引起这么大的灾难——不过这是后话,我又说得太急了。
第七章
我们越是深入这个古城,风声越是轻柔而悲哀。甘摩帕勉强跟上我们的脚步,但维妮瓦和我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渴望离开这些废墟。里头有的鬼是一回事——里头没有的鬼又是另一回事。
我们沿着笔直的一条长巷走,这条路面比任何其他的巷子都还要宽。接着豁然开朗,我们走进一个宽敞的圆形广场,有平台和不到我腰际高度的石墙将这广场隔开来。从墙上突出一个个破旧倾倒的棚子,正面裂开好几个破洞。
“这里是市场吗?”我问甘摩帕。
他点点头。“来过这里很多次,”他说。“快乐的时光。”他深情地看着维妮瓦,她正在揉鼻子,狐疑地看着这宽敞的圆形广场。“我女儿有摊位……在这里,还有……那里。”他指着一个个空间。“我们卖水果、毛皮、以及节庆用的长笛,任何我们可以找得到、种得出来、或是可以用手制作而成的东西。不晓得自己当时有多幸福。”
我们继续往前走。突然一阵风带来了雪花似的灰尘,往上打转,飞过平台上,将编织的垫子吹得沙沙作响。
我用手遮住了眼睛,在漫天扬尘中跌跌撞撞地走着——然后,在圆形广场的对面,我发现我们竟然撞见一样奇特而又让人意外的东西。被飞砂吹得视线不清,我撞到了那女孩,在一般情况下她一定会回敬我几拳,没想到她只是一动也不动地站着。定睛细看,眼前是一座先行者的金属平台,大约五十公尺宽,齐肩的高度。平台上托着一个巨大的蛋形结构,高度跟平台的宽度一样。位于平台中央的这个蛋型结构,颜色像是被锤打过的铜制品,镶上了黄昏灰蒙蒙天空的漩涡状装饰图案,周围雕刻有光滑的纵向沟纹,彼此间隔一个手臂宽。
“那是船吗?”维妮瓦问。
甘摩帕摇了摇头,跟我们一样看得一头雾水。“从没见过。但这已经在这里摆上很长一段时间,”他说。“你们看——这些商店都是围着它盖的。”
维妮瓦蹲下来,捡起一块鹅卵石,并把它掷向那颗蛋形结构。鹅卵石反弹回来,完全没有发出任何声响。
“夫人的眼睛无处不在,”甘摩帕说。“我们从来不知道她什么时候在看着我们。”
“不但隐藏在此……而且还伪装起来,”我说。“为什么要这么大费周章呢?”
“如果她看得到我们的困境,为什么不来保护我们?”老头问。他吃力地活动他的下巴。“我们应该去寻找水源。过去这里曾经有几处水质良好的井。”他拄着拐杖,步履蹒跚地走开。维妮瓦和我选择多花点时间来研究那个金黄色日落图案的巨型蛋结构。
那个远古之魂解释得不清不楚,含糊其辞。
她可以从这里伸手去触摸所有的新生儿。我很气他比我更快作出分析,但也不能否认他的说法。
“不会被看见,隐藏在城中央——就像一座有灯光指引的灯塔,信标台,”我告诉维妮瓦。“也许夫人就是从这里将她的声音传送出来,借以触动你们这里的人。”
“也许吧,”她说,露出最赤裸裸的怒容。“还会再送出信息吗?”
“这里已经不再有孩子诞生出来了,”我说。“对吧?不再有孩子——也许就不再有信息了。”然后,我又冒出一个令人沮丧的念头。“这里就是你觉得不安全时应该去的地方吗?”
“不,”她迅速做出回应。“是那里。”她毫不迟疑地指着先前指的那个方向。
甘摩帕叫了一声,原来他在一口井里发现还有一些水留下来。我们绕过先行者的信标台——或者它叫什么别的名称——在一座用砖块和石头打造的圆形围墙口找到了甘摩帕。他用一截破破烂烂的绳子从井里拉起了木桶,并将他从担桶里汲上来的混浊的泥巴水——可能是过去下的雨水——递给我们喝。
“只剩下这些了。”他说。
尽管气味不佳,我们还是喝了。我心想,在艾德-特瑞尼星上,水里可能长满了孑孓之类的,但在这个城市里,水里根本看不到任何会蠕动的东西。
这是个连蚊子都遗弃的地方。
我们继续往前走。维妮瓦带我们走另一条曲折的小路。在我眼中,所有的通道都看起来一模一样。许多建筑物均已坍塌,露出悲伤的小房间,以及房间里累积成堆的落叶。过去这些地方也曾住了真真实实的人,真真实实的家庭。
我怀疑,这座光环上到处是一个个的聚落,住着被创世者——夫人——触碰过的人。他们曾经被允许当个完全的人,发挥自己的优势,接受他们天生的弱点——为他们的战争而奋斗。人类曾经得以为人,被放任着像花园一样自由自在地发展,看看会有什么样的花卉冒出芽来。
但是我们的一举一动是否真的总是被创世者她本人——或是她的手下——所观察着?
她是否一直在守护着我们——透过日复一日的光明与黑暗、新的天空与新的太阳?她是否曾经眼睁睁地看着几年前,这个巨大的轮子被送到查姆·哈克星,释放出惨烈的强光,燃烧了该地的生灵,将一切付之一炬?
她是否为那个囚犯——那个原基——提供了庇护?
我脑子里的那个远古之魂表示怀疑。如果那个原基获准来统治并控制这个地方,它势必会进行它自己的实验,大将军如此暗示。
“什么样的实验?”我问。
就是老头亲眼目睹到的……异形病。也是那个囚犯热情向往之所在。
但远古之魂无法表达超出我脑袋曾经经历过的事情。除非我自己也看过了,否则就算说了再多,我也无法理解。
我们找到了另一条直路。路的尽头有一扇更大的门,通往一片旷野。维妮瓦选择了这个方向,让我松了一口气。一路上我们得搀扶着甘摩帕走。
过了那扇门,通过这座城市的边界,在几百公尺外,巨轮的阴影再次悄悄地越过我们上方,蒙蒙的细雨下降起来,我们连忙躲到一户摇摇欲坠的屋子里,至少还有一部分的屋顶可供我们避雨。
那一夜,甘摩帕翻来复去,难以入眠,无疑是因为年纪大而浑身是病痛——但他还高声叫了起来,然后,放口咒骂,这么反反复复地好几回,直到他猛地站起来。维妮瓦试图让他平静下来。然后,她打了个手势,示意我加入他们,于是我们三人躺在彼此身旁边。
对这一对祖孙来说,这个古城的废墟代表着失去的荣耀、家庭和幸福。
对我而言,以及对我脑子里这个远古之魂而言,这个城市说明了,先行者曾赐予我们一种原始的、有限的自由——尽管那只是昙花一现。
这里真的跟艾德-特瑞尼星上的故乡那么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