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长的晚自习。
高松灯搓着自己的头发，她已经对眼前导数大题苦思冥想很久了，不过还是没有什么头绪。也罢，反正明天老师会讲解，这样耗着也不是个办法，于是她掏出了那台为春考英语听力准备的收音机，当然，她这次不是为了听听力，毕竟长三角之声还在反复播放崇明大米的广告，平时也没有哪个电台会放英语听力。
灯环视一圈周围，看晚自习的老师正戴着耳机专心批作业，有些同学已经开始在交头接耳，应该是没人在看她。她将耳机线捋顺，戴上耳机后熟练地调频，棘轮的声音让她感到安心。
“…人民广播电台，FM94.7。这里是经典947，古典音乐广播…”
很好，现在还没到八点，今天应该能完整地听完一个作品了……
“…《动物狂欢节》是圣桑的管弦作品。此曲创作于公元1886年，并于1886年3月9日非公开初演，只有几位好友参与。圣桑只把这个作品当作平常和朋友交流所演奏的小作品，并没有将其视为正式的作品。除了《天鹅》以外…”
灯在家里一般不会听古典乐，她更喜欢听V曲，所以她曾经把自己最喜欢的十几首V曲下载进了一个小MP3。那她为什么现在不听这个呢？首先，虚拟歌姬的声音的确有点尖，长时间听会有点让人头晕，其次的话，她的这个mp3在一个月前被宿管阿姨没收了 。
“…在《动物狂欢节》中，作者以生动的手法，描写动物们在热闹的节日行列中，各种滑稽有趣的情形。整部组曲由下面十四曲组成：序奏及狮王行进曲；公鸡与母鸡…”
记得老师说过明天语文课要大默写，灯其实有点担心，尽管她很喜欢这些优美的诗词，但这些诗词却无意在她脑海里安家落户，每次灯默写都会出点小问题。她很想听广播，但她又觉得如果自己这时候光明正大地什么也不干，就听听广播，作为一个高三学生还是有点愧疚的，尤其是在周围的同学大部分还在奋笔疾书的情况下。于是她掏出了语文书装模作样地复习了起来，其实她的注意力根本不在课文上面，习惯了单线程的她眼睛怔怔地看着边上配图上和友人泊舟的苏轼，完全没有在复习课文。
“…接下来就请欣赏由德国法兰克福勃兰登堡国家交响乐团为我们带来的圣桑 动物狂欢节…”
开头的确有很热闹的感觉，细碎的钢琴声像是许多小动物踏着小碎步拉开了舞台的帷幕，随后的弦乐又很宏大，伴随着低音部的钢琴音阶，某种野兽的嘶吼让叽叽喳喳的小动物们都安静了，秩序井然地走上舞台，跳起整齐划一的舞……灯以前从来没听过动物狂欢节的其他乐章，她只听过知名度最高的天鹅，但这却让灯有机会玩一个小游戏：猜圣桑描写的动物是什么，她似乎听出了大象，兔子，某种神奇的动物？有点抽象啊，等等，为什么会有车尔尼练习曲？也许在用重复的音阶模拟某种行为比较重复的动物？实际上，这一节的名字叫做“钢琴家”，是圣桑用来讽刺当时练琴死板，只会一遍遍弹练习曲的学徒的，他把这样的学徒关进了动物园。如果他能够看到在几百年后日复一日刷重复的题的灯，恐怕也会把她抓进这个动物园的吧。
灯逐渐放空了自己，什么时候才到天鹅呢？她把脸埋进了手臂里，耳边的旋律越飘越远，好暖和，好舒服，要是能永远这样……
“同学，别睡了，这是晚自习，不是用来给你睡觉的。”不知道过了多久，看晚自习的老师已经走到了灯的面前，推了推灯埋在一团头发里的脑袋，把她推醒了。
“对不起老师，对不起……”高松灯挣扎着抬起了头，脸上还留着校服袖口的印子，而自己压在下面的语文书已经皱巴巴的了。
“你在听英语听力吗？为什么下面垫的是本语文书？”
“唔……”灯还想解释些什么，老师已经把耳机从收音机上拔了下来，完了，全完了，灯甚至没来得及抬手去阻止她，因为现在放的是……
刺耳的管弦声从收音机扬声器里传了出来，现在放的是勋伯格的无调性音乐。
尽管灯尝试过去欣赏这种先锋的艺术，但她还是不太能接受，似乎每个音符都在和和谐作对，越听让她越不安，这其实挺正常的，毕竟这类音乐在大多数人的心中的评价，是噪音。
“同学，你的品味挺独特啊。”
有几个同学在后面偷偷地笑了起来，灯低下了头，大脑一片空白，尖锐的小提琴把她的自尊划得遍体鳞伤。血液逐渐充斥了她的脸，额头上沁出了细小的汗珠，自己又一次出丑了，又一次被大家嘲笑了，究竟怎样才能挽回一些局面？她想开口说点什么，但明明在大口呼吸，大脑却感觉氧气很少，她只能更加拼命地喘气，不过窒息感有增无减。
灯感觉耳膜在随着心跳鼓胀，后颈的汗珠正顺着脊椎滑进背部。勋伯格尖锐的弦乐在寂静的教室里愈发刺耳，她死死攥着语文书边缘的手指开始痉挛。
“噗嗤……”右后方传来压抑的笑声，紧接着是刻意压低却足够刺耳的议论：“这不就是锯木头的声音嘛”“我们小众姐是这样的……”
“不是的……”灯张了张嘴，发现喉咙像被塞满了棉花，声音卡在气管里变成细弱的呜咽，语文书上荧光笔的标记在视线里晕染成花花绿绿的色块。"这是……无调性音乐……"终于挤出几个字时，灯听到自己的声音像生锈的破壶在漏气，破碎得几乎听不清。
前排男生剧烈抖动的肩膀让她闭上了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疼痛却格外遥远——仿佛这具正在发烫颤抖的躯体并不真正属于自己。
耳鸣声淹没了一切，她看到老师翕动的嘴唇变成默片里的剪影，教室顶灯在泪膜折射下膨胀成刺目的光球。最恐怖的是那些四面八方投来的目光，像聚光灯般灼烧着她，和上个月她MP3被没收时的情景如出一辙。
"对不……"高松灯第二次尝试道歉时，她的喉咙忽然痉挛着收紧，只呛出了半声哽咽。滚烫的液体砸在自己的笔记上，打湿了自己精心记录的赤壁赋的思想主旨。
灯慌忙用校服袖子去擦，却把墨迹晕染成更大的污渍，这个动作又引发后排窸窣的笑声。
“好了好了，你都高三了，还听这些有的没的干什么？抓紧学习吧，晚自习也马上结束了，到时候作业还没写完又要熬夜，第二天课上打瞌睡，这不是恶性循环吗？大家可以安静下来了，都高三了还不会抓紧时间吗……”
灯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度过晚自习剩下的那点时间的，不过她还是凭借着自己的本能走到了学校边上的地铁站，挤进疲惫不堪的人潮，尝试在里面中找到自己得以呼吸的一点空间。
汗水与香水混合的味道让人窒息，别说座位了，即使是霸占一根柱子，或者车厢接缝处的一个角落，在这个时间都是一种奢求。
虽然在晚高峰的地铁上，人潮会如果冻般裹住摔倒的人，但是灯很害怕就这样倒在别人身上，给别人造成困扰，所以尽管她的平衡感非常糟糕，她也会很努力地维持平衡。
列车开开停停，送走了一批人又会迎来新的一批人，唯一不变的就是车厢的拥挤。灯闭上眼睛，虽然挤地铁不算太舒服，但至少现在的这些时间只属于她自己，她终于可以什么也不敢，名正言顺地浪费时间了。
“tomorin酱，今天也辛苦啦！不要再想那些难过的事情了，想不想和我聊聊天呢？”
在由十几个屏幕组成的控制终端前，粉色长发的少女从背后抱住了正发呆的灯，灯没有回应，只是继续怔怔地看着一块屏幕，上面正循环播放着被泪水晕成五颜六色的色块的语文书上的批注，站了起来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的自己，和周围此起彼伏的嘲笑声。
“我说，tomorin酱，能不能振作一点啊，不管他们是怎么看你的，他们就算嘲笑你，不愿意接纳你，至少你还有我们啊，我们可永远是你的好朋友。”
“大家对我真好，尤其是你，谢谢你，爱音…”终于，被抱住的灯有了回应，用手扣住了爱音搂着自己的手，“我其实不值得被接纳……不管怎么努力，只会不停地让别人感到困扰，然后伤害他们，让他们讨厌我，憎恨我，也许我就不应该成为人类……”
“别这么说自己啊tomorin，至少我们都很喜欢你呀，你可能只是太善良了，缺少一些社交的手段，所以才会觉得没法融入那些人的，我们都知道tomorin酱是最棒的！”
“爱音，你们都能够支持我，接纳我，我感觉很幸福，我也不应该感觉到孤独，可是，你们是我虚构的啊……虽然你们给我的温暖是那么真实，但我真的很害怕我迷失在自己的幻想里，要是你们是真的就好了，这样我现实里也能拥有好朋友了……”
“灯灯，这个其实我们也没有什么办法，我们只能给你我们的关心和友爱，至于你现实里怎么办，我们也只能给你一些建议”
爱音从边上拿过来了一把椅子，坐在了灯的边上。“而且我们也不一定比你更擅长这些，说到底，你是我们中唯一一个在外面的现实世界生活过的人，就算我们能有什么建议，也是基于你的二手资料分析出来的。”
这时，一直低着头的灯突然盯住了爱音的眼睛，抓住她的手臂说到“但是，为什么刚才你没有出来帮我啊！我那时候真的不知道怎么办，为什么你不能在那时候给我一些建议呢，让我……哪怕没有那么难堪也好啊！”
“嘿嘿，嘿嘿”爱音又发出了她那不知道是假笑还是真笑的笑声，随后又回到了元气的声线“因为我们也不能二十四小时上班啊，你说你晚自习前已经把作业写差不多了，想要自己休息一会，所以我就离开这里了，也去休息了呀，而且，像这样的情况，我也可能很难打扰你吧，就算你能听到我的声音，可能你的心里只会更乱吧”
见灯已经逐渐松开了握着自己的手，爱音再一次抱住了眼角已经有泪水渗出的灯，拍了拍她的背，“没事的啦灯灯，你只是缺少一些经验，你其实知道应该怎么做的，而且你已经做的足够好啦，至少，这次你的收音机没有被没收嘛。”
“嗯……”灯把脸埋进了爱音的肩膀，把自己的眼泪全蹭到了她的毛衣上。
“好啦好啦，地铁马上到站啦，我建议你还是先准备一下吧，不然待会可能就挤不下车了……”
到家以后，灯轻轻地关上了大门，以最快速度换好了鞋，就向自己的房间快步走去。
“喂，你回来了招呼都不打的吗？”
“妈妈……”灯松开了握着自己房间门把手的手，纠结了一下是先放书包还是先去回应她的妈妈，最后还是背着书包低着头，慢慢向声音来源的厨房走去。
“怎么这么慢？你今天怎么回事？怎么闷闷不乐的，有没有好好学习？”
妈妈今天看起来心情也不怎么样，应该是因为刚才我没主动打招呼吧……
“唔……”
“高松灯，都已经高三了，我已经不想再和你重复这一年有多关键了，别说是我们了，你要是在最后一年掉链子了，对得起你之前十年的付出吗？”
灯没有回应，还是和木头一样低头站着，怔怔地盯着她妈妈的手。
“你能不能不要每天都是这副苦大仇深的样子啊！不要搞得好像全世界就你读书是辛苦的，你哪个同学不辛苦不努力了？而且我们也很辛苦啊，为了让你安心读书你爸爸现在还在外面加班呢，他有抱怨过什么吗？”
灯尽量维持着她呆滞的表情，不让眼泪从眼角露出来。类似这样的情景在她长大的过程中已经无数次发生了，毕竟她是如此的愚笨，连最简单的东西都需要好久才能弄懂。
她还记得自己在初中的时候，每天晚上她妈妈都会坐在她边上看着她写作业，她知道自己需要专注，需要努力学习，但是眼前的数学题又是那样的惹人烦躁，不知不觉她的目光已经从习题上移到她妈妈的手机上了，这时她妈妈就会猛推一下她，运气好的时候可能只会简单被说几句，运气不好的时候可能就能听到她妈妈歇斯底里的声音了。
灯并不憎恨自己的母亲，因为她知道她妈妈发火完全是因为自己的贪玩，自己的三心二意，自己的愚笨……也许一开始，她在被妈妈数落的时候感受到的还是恐惧，但后来随着她逐渐懂事了，她只能感受到深不见底的愧疚感，为什么自己总是这么糟糕，让妈妈一直在生气？真的好讨厌自己啊……要是我不是这么糟糕的人就好了，要是我能不是我自己就好了！
也许是因为这种愧疚的感觉实在太过强烈，灯发现了一种处理这种情况，或者说，逃避这种情况的方法——她努力假装自己不是高松灯，自己没有做错任何事，所有的一切都是高松灯犯下的错误，自己只需要在一边冷眼看着做错事的高松灯被批评就行了，就像老师在课上批评其他同学的时候，虽然老师的声音非常吓人，但是因为批评的不是自己，心里反而有些欣喜，还好我不是这样的人！
尽管知道这样完全没有办法解决问题，但是这种逃避是会上瘾的，时间一长，她越来越频繁地从高松灯的身份中抽离，以至于抽离的自己不再是一个完全的观察者，而是发展出了独立的叙事逻辑，不但在她放弃本体意识的时候和外界一起指责高松灯，甚至在她回到了高松灯的身份后，她依然可以听到来自那个抽离的自己的声音，在生活中不断地审判自己。
高松灯没有因为这个新朋友的出现感到困扰，她感觉很熟悉，毕竟在她小时候她就和五颜六色的石头做过朋友了。她和小说家一样创造她们的角色，给她们起名，构思她们的姓名，推断她们会说什么，从而她就有了一大群的新朋友。因为自从她上了初中以后，她的妈妈会每天检查她的书包有没有装垃圾回来，在自己的朋友们被好几次扔到垃圾桶里以后，她的这个爱好只能被迫终止了。现在的情况，只是失去了石头这个载体啊。她给这个从来没有犯过错的自己起了个名字，tomorin，对，就是她名字最后一个字的罗马字。
“你不要又搞成这样子啊！每次和你讲道理你都什么反应都没有，过了一天你又全都忘了，你一定要我每天都给你洗脑子吗？我也不想这样啊！你听的不烦我讲的都要烦死了！”
后来，高松灯又创造了一些自己的朋友，一方面因为自己的母语羞耻，另一方面因为自己也有起名困难症，她创造性地使用日本的地名作为自己新朋友的姓，再用一篇日本常用人名的网页来构成她朋友的名。没过多久，她就有了很多很多的好朋友，千早爱音，长崎素世，椎名立希……
她以前存放石头的那个饼干铁盒早就被收废品的收走了，所以她得要给这些新朋友一个新的家，她创造了一个小岛，上面既有鸟语花香，也有整洁的房间，清新的空气，不限量供应的甜食，最关键的是，有一群志同道合的朋友一起享受生活。这个世界是如此的美好，以至于她完全不想离开。她说服了自己，自己就是tomorin，生活在这个美好世界中的tomorin，平时自己只需要在小岛上的控制室遥控高松灯来完成外面的那些任务就行，一旦自己闲了下来，她就可以走出控制室，和朋友享受不限量的阳光，钻进花丛里面捉西瓜虫。她甚至可以把她的朋友邀请到控制室里，一起享受外面世界里散步的时间，一起攻克复杂的数学题，在无聊的大课上聊天，在紧张的考试里互相鼓励……
灯感觉很幸福。
“喂！”灯意识到自己如果再不给出点回应，她妈妈可能就要爆发了，小声地挤出一句“嗯，我知道了妈妈……”
“算了，我也实在是懒得给你讲道理了，反正你每次都和耳朵聋了一样。还是先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吧，我和学校老师争取了一下，给你申请到了一个宿舍的床位。”
什么？
“你之前在初中不好好读书，考到了一个离家这么远的高中，每天上下学就要花掉两个小时，不但辛苦，而且太浪费时间了，要是你用这个时间去背单词，英语都能提个十几分。老师说你就这周日带着行李和住宿生一起报道就行了，你可以先把杂七杂八的东西都整理起来了，别到时候把事情全留到周末，又要说自己来不及写作业了。”
怎么办……高松灯以前从来没有住过宿，而且她根本想象不到会有这样的一天。不管自己白天多累，一想到晚上可以回到自己温馨的小房间，自己一个人写写日记看看书，灯又能找到继续活下去的动力了。但要是自己要去住宿舍，那岂不是自己最后的那一块领地也要被剥夺？
“嗯…”
“好，那你抓紧时间回去复习吧，别再磨磨蹭蹭浪费时间了…”
灯不敢违抗妈妈的指令，毕竟她也是为了自己好 ，她说的也有些道理，只是…自己真的不想住宿，不想失去这些独处的夜晚。她的室友会接纳她的那些秘密吗？她的室友会欺负她吗？她的室友会在她写日记的时候突然把日记本抓起来，然后一边读一边嘲笑吗？灯不敢再想下去了，但至少今天晚上，她还能在自己的这一方领地里面快乐生存。
于是，她从柜子里拿出了那本封面印着粉色花朵的笔记本…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