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天然死
0
爱情的反面是什么。
是憎恨。
错,是无视。
希望的逆转是什么。
是绝望。
否,是放弃。
生存的否定是什么。
是死亡。
不,是遗忘。
原来如此,我明白了。可是…那么、或许,是否存在着某个完整完备完美的词汇亦是无视之反面亦是放弃之逆转亦是遗忘之否定?
我爱你。
1
没有回应。
2
距离妖怪之山并不算怎么遥远的林间有一家店铺,是由一对人类夫妇所开设的、没有名字的半露天小屋。经营的内容亦仿佛是要与它没有名字的特征所相符的那般,单单只是提供稍有一些苦味的茶水、稍有一些甜味的团子、稍有一些阳光与阴凉的坐席与纸伞。最后,不知究竟能不能算作是由这件店铺所提供的,在同样是距离这间小屋并不算是怎么遥远的地方存有仅仅一棵的、于这晚春时节还稍稍盛开着一些粉白色花朵的樱树。
不过,虽说在形容店铺与妖怪之山间的距离、以及樱树与店铺间的距离时,都使用了同样的描述,但这也并不代表前者与后者的距离实际相同。毕竟,若是坐在店前铺有单色布匹的木质长椅上休息,便能够观赏到不远之处的樱树;但无论身处妖怪之山的任何角落,无论当时正进行着任何事务,即使是以千里眼闻名的犬走家的女儿、都不可能看见那间无名的店铺。
所以,之所以使用了同样的描述,是因为若是为了追求效率而以飞行之方式离开妖怪之山,虽说从时间上来说确实能够更快的抵达目的之处,但却也错失了在这间还算值得推荐的林间店铺之中稍作歇息的机会;而若是抱有着仅仅只是吃茶解渴的心情在此处歇息,多半也不会注意到那颗虽说并不算远、但反之亦并不算近的樱树。
从这种角度上来说,无论实际之上的距离几何,这两者的距离却都也可是说成是并无什么不同,都是对于当事人来说可见而又不见的距离——但若一定要指出究竟有哪里不同的话,我想,大概也只不过是眼中不见与心中不见的不同罢了。
仅此而已。
心中想着而非思考着这般毫无价值的诡辩之论,眼中看着而非欣赏着不远处姑且算作是美景的樱树,我决定对于刚才来到店铺的除我以外的另一位客人采用假装没有注意到的态度。
毕竟,樱花是如此的美丽。
美丽到能够让人的眼中容不下他物。
「初次见面,射命丸大人。请问我能否坐在您的身边呢?」
因为我并没有注意到她的缘故,所以没有听见她动听嗓音的问候以及询问,自然也没有看见她谦卑而又不失优雅的鞠躬。
不过,在她的问候之中似乎没有对于自己名字的介绍,难道是默认了我一定会认识她的缘故?亦或是,认为我即使不认识她也没有任何的不便之处?
认识与否,并无不同。
或许是将我的沉默化作为认可,她以礼仪般的动作坐在了长椅之上,与我——准确来说是与盛有一串团子与一只竹签的我手边的瓷碟保持了另一个碟子外加两指的距离。
真是精确。
甚至可以说成是精密。
「抱歉,我想要点一份茶水和三色团子。」
轻侧过上半身,以适当的音量以及拘谨的音调进行了点单,随即便从店内传来了老板娘与之不同而富有生活气息的、简洁的应和声。
三色团子。
说起来,虽然我并未去过许多的地方,不过即使是在我浅薄的见识之中,也能够知道三色团子这种甜品似乎在各处都并无不同,都是一只淡黄色的竹签之上串有白、红、绿三色的三个糯米团子。然后,亦是在各处都并无不同的,一碟之中放有三串。
一碟。
三串。
九个。
外加一杯清茶。
或许还有一颗樱树?
嘛,所谓的歇息,似乎大抵如此。
话说回来,
刚才已经提及过的、我手边的那白色瓷碟之中盛放有一串完整的团子以及一只吃空的竹签。那么,三串之中剩下的一串无需多言便是被我捻在手中——左手中。白色的团子已经咽下,竹签之上还余下浅红以及深绿。
顺便一提,置于右手边椅上的茶杯之中正好剩下一半稍多的茶水,与团子的进度完美契合——从这个角度上来说,我或许有权利自称为完美主义者也说不定。
开玩笑的。
不,连玩笑也算不上。
写作完美的词汇真是不切实际到了令人厌恶的地步。
我这样想着,随即准备再次从手中的竹签上咬下浅红色的团子。然而事与愿违的是——这世上之事大都事与愿违——左手中本该存在的仍串有两个团子的竹签不知何时失去了踪影。
我下意识的转过头去进行寻找,却自然而然的看见了身边她那正同样欣赏着不远处樱花的侧颜,以及比起刚刚进入她口中的团子的浅红而言要更加柔软的、双唇的朱红。
不,虽说是使用了这般冗余的描述,不过归根结底,若是使用如同老板娘那般简洁的语言进行叙述,此情此景,也不过只是名为稗田阿礼的人类富家千金从名为射命丸文的一般鸦天狗手中抢走了只剩下两个团子的竹签然后吃下了其中一个的,这般荒诞无稽且无人能信的画面罢了。
仅此而已。
仅此而已罢了。
「那是我的团子。」
这种出乎意料的状况毫无疑问并不允许继续贯彻明明才刚刚决定的无视策略,我出声向依旧看着樱树的她进行了提醒。
何等毫无坚持的鸦天狗。
稗田阿礼——稗田小姐她闻言侧过身来,看向我,却并没有对于我的话语做出任何回答,只是以若不仔细观察便不能察觉的轻微动作咀嚼着口中的团子,同时还不忘抬起并未持有竹签的另一只手,用精致和服的袖口遮掩面颊。
以眼神向我微笑。
经验主义向来都是为我所鄙倪之对象——只是,此时此刻,从未遇见过甚至从未设想过的情况却也让我完全不知道应该继续说些什么。只能同样保持沉默,或者说,保持静默。
这样无论是谁都想必会感到十分莫名其妙的状况自然持续到了稗田小姐将团子轻轻咽下,客观上来说并未持续许久,只不过从我的感觉上来说那似乎漫长到了能够令人忘却了时间这一概念的地步。
当然,或许也只不过是由于我看的太过入神以至于忘记了时间而已。至于究竟如何,便不得而知了。
「是的,我知道。」
双唇轻启,稗田小姐如此说道。
并未立刻理解其中的含义,我在第二时间才反应过来这是对于我先前话语的回应。但即使如此,我也依旧不知应该如何回答。
「诶…所以、唔,那是我的团子,所以,能请您还给我吗?」
真的有索还的必要吗?我在心中向自己发问。
或许没有吧。同样是在心中回答道。
「可是,我的点单还没有来。」
错误的要求获得了更加莫名其妙的回应。
诶?因为自己的团子还没有来所以就要吃邻座客人手中吃剩的团子吗?至少也请取走碟中完整的吧?
我再一次陷入了混乱,继而沉默。
只不过,这一次无论是从客观亦或是主观之上都并未持续太长的时间。
「噗嗤~」
稗田小姐笑了起来,香肩轻颤,同时仍不忘以袖口掩住面颊。
「玩笑罢了。」
「玩笑?」
「惹您生气了?」
「不,没有生气。」
只不过感到有些不知所措罢了——不,是十分不知所措,简直不知所措到怀疑是否需要重塑迄今为止我所已经拥有的一切的地步。
当然,这也同样只是玩笑。
「因为看您努力装出一副想要对我视而不见的样子,就忍不住想要捉弄您一下,非常抱歉。」
稗田小姐稍稍前倾身体,微笑着向我致以歉意。
「然后,正式的向您致以问候。初次见面,射命丸文大人,我的名字是稗田阿礼。」
稗田家的稗田,稗田阿礼的阿礼。一直以来都十分的仰慕您。
那是完全不能够被称之为介绍的介绍。
换言之依旧是出于恶作剧之心的玩笑。
「…被您发现了吗?那么需要道歉的是我才对,非常抱歉。」
我亦做出相同的动作,只是完全没有眼前之人那般的优美与典雅,
「这边才是,初次见面,稗田阿礼小姐。不过您的著作我确是已经读过许多遍了。」
说起来,这似乎是我第一次念出这个名字。
真是动听。
「不不,您是完全不需要向我道歉的——因为,既然您确实是认识我的话,那么不与现在的我产生联系也是合乎情理的选择。」
毕竟,我已是从稗田家之中——不、是从整个人类之中叛逃而出的戴罪之身嘛。
稗田小姐这样说道,
「我能够理解射命丸大人不想惹上麻烦的心情。」
脸上的笑容依然美丽,远胜晚春之樱,
「倒不如说,还想要向您的无视表示感谢。」
这时,老板娘从店内走出,将看起来并无不同的一份茶水与团子摆放在稗田小姐预先留出的位置。稗田小姐向她表示了感谢,然后,将其中一串完整的三色团子放入我的碟中,
「这是还给您的团子,多余的一个就权当代表我的谢意好了。」
这样说着,随即将手中竹签上最后的深绿色团子放入口中——脸上露出坏笑的表情,似乎是在表示着「那么,这个就归我了」的意思。
我将那串团子从碟中取出,一时不知应该如何是好。
肯定?亦或是否决?
这是个问题。
不,这真的是个问题吗?
不,并不是的。
反正无论选择哪方,结果都不会发生改变。
那样的存在根本不能够被称之为问题。
仅仅片刻的犹豫之后,做出了比起这种事情而言还是优先解决更加重要问题的决定,便只是将竹签捏在手中,向仍在细细品尝着团子之味的稗田小姐说道,
「『如果见到已经失踪的稗田家家主,立即对其进行保护,然后带来见我』——这是天魔大人亲自下达的命令。」
「可是据我所知,天魔大人并不是那样一位爱管闲事的大人吧?」
轻轻吹散从杯中冒出的热气,
「倒不如说,我记得,那位大人对于大部分事情都毫不在意,性格上应该正好相反才是。」
我唯独对自己的记忆力很有自信。
稗田小姐这样说道。
「是的,听说——不,似乎是八云大人与天狗一族达成了协议。」
八云大人。
八云。
八云紫。
「想来如此。不过听您的那种说法,倒仿佛是置身于天狗一族事外一般。」
怎么说呢,给人一种超然物外的感觉。
稗田小姐喝下稍有苦味的茶水,
「那么,射命丸大人想要怎么做呢?如果接下来要把我抓去见天魔大人与八云大人的话,还请稍等片刻。」
再次捻起一串团子,等待之因自不需多言。
对于粮食的浪费在这个无论在各种意义都上十分匮乏的年代,着实是一种深重的罪过。
「我不会做那种事。」
「是吗?是因为我并不了解的您实际上确实是一位如刚才所说的超然的人吗?」
「您说笑了,我可不是什么能够被称之为『超然』的家伙——」
——倒不如说功利到为周围所厌恶排挤的地步。
我并未讲这句话说出口,只是解释道,
「——单纯是因为我并没有接到这条命令罢了。」
「没有接到命令?可是您刚才明明说——」
「那只是我听说的罢了。」
听说。
道听途说。
也就是所谓的「风闻」——呵,还真是适合我的词语。
我依旧想着这般无价值的事,
「正式命令的话,大概最快也要等到明天吧。我并没有执行尚不存在的命令的兴趣。」
咬下手中竹签顶端的纯白,
「我可是很忙的。」
这样说道。
「…既然如此,您又是否知道刚才已有提及的、我从稗田家叛逃之事?」
「如果您所提问的对象是我个人的话,答案是知道——不过若是依照天狗之中的说法,稗田小姐您只不过是从稗田家中『失踪』罢了。所以,我们的任务自然也不是『搜索』而是『寻找』、不是『抓捕』而是『保护』。」
大概,其他的怪异那里也是同样——至少据我所知,河童也是如此。
「原来如此,所以天魔大人的命令才会是那种形式吗——那么,我之所以叛逃的理由呢?您也知道吗?」
「您希望我知道吗?」
「没有什么希望或是不希望的,即使是现在我依旧并不认为那是应该为之羞耻的理由。」
当然,也没有什么值得骄傲之处就是了。
「……」
并未理解其中的含义,我停顿片刻,
「根据我所了解到的情报,您叛逃的理由是因为『畏惧死亡』。」
「请您直接说『怕死』便好,无需顾忌我的心情。不过…果然如此吗。」
「您的意思是,这是一个错误的情报吗?」
「不,或许不是什么错误吧。」
稗田小姐放下手中的茶杯,
「更加具体的内容呢?您了解到什么程度?」
「具体的话…因为八云大人需要您成为『幻想乡的记录者』,所以需要您立刻进行转生。」
换句话说,就是要您去死。
当然,我同样没有将这句话语说出口。
「拥有永不忘却的能力的您,是八云大人的计划之中不可或缺的存在。」
「真是详细呢。真不愧是射命丸文大人——不,该说真不愧是『记者』吗?」
「那只不过是我自称的某种东西罢了。」
自称。
只不过是将或物或人或事的存在展现给他人的,自称。
并没有权利做出选择,做出选择亦没有意义的,自称。
「不,我觉得那是个很棒的想法哦,所谓的『新闻』——对于发生的事物,并非仅仅像我、我们一般只是将其记录在案,而更加需要将其公布、告知。」
比起记录,更加重视传播。
对于能够提出这种观点的您,我唯有感到无比的崇敬之情。
稗田小姐说着这样的客套话。
「所以,我所了解到的是错误的吗?」
「为什么射命丸大人会这样认为?」
「因为稗田小姐的态度。」
「我有表现出那样的态度吗?」
「是的。」
「是吗。」
稗田小姐再次捻起一串团子。
「那么,实际上,您又是因为什么而叛逃的呢?」
叛逃。
我同稗田小姐一般使用了这个词汇,不过本人却并未对其做出任何否认,只是看向我,
「说起来,现在就是在进行所谓的记者的『取材』吗?我还是第一次见到。这能够成为新闻吗?」
「算是吧。」
我耸了耸肩,
「您若是不想说,我自然不会强求,也不会因为愤怒而将您『保护』起来。」
稗田小姐咬下白色的团子。
拒绝回答。
优雅的咀嚼动作仿佛进行着如上的宣告。
而等到她将其咽下之后,话题已经转变为了截然相反的内容,
「如果不是为了寻找我而来的,射命丸大人又为何在这里呢?是为了取材吗?」
「如果我将那个理由告诉您的话,就能够作为那个原因的交换吗?」
「唔…」
稗田小姐闻言,皱起眉头,似乎是在认真的进行着权衡。
然后,
「可以哦——如果您能够告诉我您之所以在这里的原因的话,我就告诉您我之所以在这里的原因。」
采用了十分拗口的方式进行了答复。
对此——
「…还是算了,我并不认为我所正在做的事情具有那样的价值。」
也并不认为您会对此感到有趣。
——却是由我这边予以了否定。
何等言而无信的鸦天狗。
对于这样的我,稗田小姐只是眨了眨眼,并没有做出任何回应。
脸上依旧带着笑容。
我感到名为愧疚的感情在胸中萌生。
「虽然不是作为交换,如果您想要知道的话,告诉您也无妨。」
我这是怎么了?
真不像我。
开玩笑的。
只不过即使说出来也确实毫无损失罢了。
毫无损失,没有收益。
无论肯定还是否决,结果都不会发生任何改变。
「我在『寻找』——虽然并非是在寻找您,不过确实是在进行着寻找。」
「寻找?寻找什么?」
对于我模糊不清的描述,稗田小姐出声确认道,
「是新闻的素材吗?」
对此,我如此回答道,
「我不知道。」
「您说不知道…可是,您不是自己说是在寻找?」
「是的,是我说的没错。可是,我确实不知道自己在寻找着什么。」
「您自己也不知道?是什么特别的东西吗?」
「不,或许不是『东西』也说不定。」
「那,是在找人吗?是哪一位呢?」
「不,或许不是『人』也说不定。当然,妖怪、仙人之类的亦是如此。」
只不过是泛指罢了。
「不是物,亦不是人…难道是事吗?您是在等待着什么事件的发生吗?」
「不,或许不是『事件』也说不定。」
或许非物。
或许非人。
或许非事。
那么,我究竟在寻找着什么?
「那么,您究竟在寻找着什么?」
「所以我已说了,我不知道。」
我自己也不知道。
我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寻找着什么?
简直就如同一个明明并不好笑却显得无比可笑的玩笑一般。
「可是若是如您所说的话,如果您自己也不知道所寻为何,那么岂不是即使真的找到了也不会有所察觉吗?」
「不。」
我摇了摇头。
只有对此,表示了明确的否定,
停顿了片刻,
「若是找到了,自然便会知道自己所寻究竟为何。」
我这样说道。
「唔…」
再一次的,稗田小姐皱起眉头,陷入了思考。
不过在从我的角度来看,那无论如何也一定是毫无意义的思考——因为我经常、不、总是在做同样的事情,所以我能够知道。
出声打断。
「因为这样的原因,所以我认为,这并不是能够与您的原因在价值上相符的回答。」
「不,不是那样的。」
对此,稗田小姐却是舒展眉梢,
「我觉得这已经是足够有价值的回答了。所以——」
所以。
「——我自然也会依照约定,告诉您我的原因。」
「不,您不需要——」
我的话语被强行打断,虽然稗田小姐无论如何都不像是会在任何情况下打断他人话语的注重礼仪者,不过,事实上,我的发言确实为其所中断了。
「我也在寻找哦。」
「…什么?」
寻找什么?
寻找某物?
寻找某人?
寻找某事?
寻找什么?
「呵,您有兴趣吗?」
稗田小姐坏笑道,
「说不定是与您相同的回答哦。」
「如果我对此做出了否定的回答,稗田小姐就会相信吗?」
再一次无视了我的话语,
「——不过,在我说出答案之前,我希望射命丸大人能够答应我的一个请求。」
突然的、毫无脉络毫无铺垫毫无前缀的,这样说道。
「…这也是交换条件吗?」
「不,交换条件是您的回答,那已经足够了。现在的这个请求只不过是个单纯的请求罢了。」
即使您拒绝,也依旧可以得到回答。
即使您答应,也不会获得任何回报。
「…请说。」
「……」
沉默。
已经不知是两人之间第几次的沉默。
我的茶水早已变得冰冷,稗田小姐的茶水也似乎不再泛出热气。
没有变化的只有手中竹签之上不会自行消失的团子,以及不远处尚未完全凋零的樱花。
然后,在稗田小姐告诉我她所正寻找的究竟是什么之前,
在那之前,稗田小姐这样说道,
「如果射命丸大人不准备执行保护我的命令的话——」
——能否请您,
『绑架』我呢?
3
我合上手中已经读完的笔记本,
「说起来,稗田阿礼确实这样说过。」
这般自言自语道。
「哎呀,被您看到了吗?总觉得不好意思啊。」
只是,那自言自语的声音似乎有些过大,亦或只是因为我与她的距离有些过近,又亦或根本只不过是时机之上的巧合。无论如何,总之,枕在我的膝上、直到刚才为止还在说着些天马行空般梦话的射命丸小姐,此时确实已经睁开了双眼。
「早上好,射命丸小姐。睡得好吗?」
「早上好,阿求小姐。能够枕在阿求小姐膝上,又怎么会睡得不好呢?」
「您说笑了。」
盛夏的晨间问候。
射命丸小姐坐起身,
「我睡了多久?」
「灵梦小姐读完一册的时间。」
「真是奇怪的计时单位啊。」
不过也确实是这个状况下最为合适的计时单位就是了。
捋了捋仅仅因为短暂的睡眠就变得杂乱的黑色短发,射命丸小姐自言自语道。
「那么,能把笔记本还给我了吗?」
向我伸出手。
「嗯…只不过因为好奇便私自看了您的笔记本,非常抱歉。」
将笔记本放在她的手中。
「不,您不必道歉,反正都只不过是些您已经知道的事情罢了——倒不如说,您记得的应该比我清楚的多才对。」
而且,相较于阿求小姐的膝枕而言,这可是便宜到还需要找零的地步——呀~虽说是夏天,不过阿求小姐的大腿倒是冰冰凉的很舒服呢。
我决定无视她那恶作剧般的笑容。
「那是以前的记录吗?」
「不,并不是记录。」
将笔记本放回到胸前的口袋之中,射命丸小姐摇了摇头,
「而且,一千三百年前可没有笔记本和钢笔哦。」
「啊,确实如此,是我疏忽了。」
疏忽。
失误。
错误。
虽说是下意识的,不过毫不抑制自身欲望的偷看了因为疲劳而入眠的射命丸小姐的笔记本也是,看来我已经因为过度缺乏睡眠而开始变得有些奇怪了——虽说意外的并没有头痛之类的负面感觉,不过却似处于一种玄妙的状态之中——简单来说,就是失去了大部分理性思考的能力。
飘飘欲仙。
用力的敲了敲额头,情况并未有所好转。
想必身为人类的我,此时脸上的黑眼圈比起面前的射命丸小姐还要严重许多。
真是丑陋。
不想让她看见。
「嘛,只不过是心血来潮的创作罢了。怎么说呢,大概就是类似于在书腰上写着『本文内容改编自真实事件』的小说那样的东西吧。」
改编。
想来也是,射命丸小姐并不如我那般拥有绝对不会出现错误的记忆能力。所以,笔记本中所记载的很多细节都与我所拥有的、一千三百年前稗田阿礼的记忆并不相同——至少,稗田阿礼并没有从射命丸小姐的手中抢走团子,那样毫无礼节可言的事情她是无论如何也做不出的——也就是说,确实只不过是是所谓的『改编』罢了。
改编。
不过,
『能否请您,绑架我呢?』
她确实这样说过。
名为稗田阿礼的,曾经在一千三百年前生存过的人类,确实这样说过。
那么,当时的她、已经死去的她,到底是以一种怎样的心情说出这句话的呢?
当然,这个问题的答案对于毫无偏差的拥有她所有记忆的我来说,自然也是知道的。只不过,虽说如此,却也不过是知道罢了,与不知道其实并无区别——就如同射命丸小姐所说的那样,就像一本小说,无论作者对于其中角色的情感做出了怎样详细的描写,身为读者的人都不可能做到真正的感同身受。说到底也不过是在阅读一本小说。
仅此而已。
仅此而已罢了。
「说起来,灵梦小姐呢?」
从浅眠的状态苏醒过来的射命丸小姐,立刻从身边的书堆之中取出一册,却又像是想到了什么似的询问起直到刚刚为止都同样在这间房屋——稗田家书库之中进行查阅书籍的灵梦小姐的踪迹,
「明明一直都坐在那里完全没有动过来着。现在去哪里了?」
难道是已经找到那个名字了吗?
这样问道。
「不,非常遗憾,还没有找到。」
这样回答,
「至于灵梦小姐的话,似乎同样状态不佳的样子,脸色也不太好。现在是去用冷水洗脸了。」
「这样吗…嘛,说的也是,博丽的巫女说到底也是完全的人类啊。三天三夜不眠不休的专注阅读,即使是博丽灵梦也是坚持不住的吧。」
就连我这个天狗都坚持不住了。
耸了耸肩,摆出一副并不十分在意的态度,射命丸小姐翻开书页,
「书呢?还剩下多少?」
「大约三成的样子。」
「是吗。」
哎…
射命丸小姐那露骨的叹气声。不知道幸运跑掉了多少呢?
「即使如此,还是依旧没有找到吗…那种妖怪的名字。这么下去,大概就要永远的说再见了吧——不,就连说再见的对象都没有。」
再一次专注于阅读手中的书籍,
「嘛,无论如何,还是赶快把这些书都读完好了。」
射命丸小姐的声音逐渐低沉,
「我可是很忙的。」
这样说道。
之后便不再说话了。
消失。
是的,那种妖怪消失了。
甚至连名字也叫不出的妖怪消失了。连我也不知其名的妖怪消失了。
这也是自然的。
为外界所遗忘之物便会进入幻想乡。
那么,为幻想乡所遗忘之物呢?
是会消失吗?
我不知道,虽说是消失,但究竟是否是消失了,我不知道。
因为,若是要如同哲学家一般对其加以研讨的话,既然为一切所遗忘,是否根本就从来并未存在过?若是从来未存在过,又岂会从何处消失?
真是悖论。
我不知道。
对了。这么说来,所以八云小姐才会需要我吧?需要由拥有过不不忘能力的我来进行记录,将所有存在的妖怪记录在案。那样的话,便不会再有妖怪消失了。
八云小姐或许就是这样想的吧?
或许是,又或许不是。
我不知道。
但是,无论如何,现在的事实是,又有一种妖怪消失了。或许是即将消失,或许是已经消失,总之,已经许久没有人再见到过那种妖怪,甚至已经没有人再能叫得出那种妖怪的名字,甚至连其消失的时间都无人知晓。
消失。
明明已经被记录了,但是依旧消失了。
看似矛盾的事实,其中的理由却又异常单纯,单纯的令人不由露出笑容——因为仅仅只是受到了记录,却在记录之后便再也没有任何人查阅过那份记录。不会产生影响的事物与不存在无异。所以,从结果上来看,就连那份记录本身的存在与否都变得莫能两可,更不用说其中所记录的妖怪了。
不过,出于身任家主一职需要为稗田家的名誉所负责的角度而需要澄清的是,这并非是身为记录者的我的失职——如同之前已经提及的那样,若是经由过目不忘且在某种意义上长生不死的我来进行记录,无论如何,那种妖怪都是不可能消失。因为即使所有人都已经忘却,即使所有人都不曾查阅,至少,我依旧会记得——毫无疑问,这也是八云小姐选择我成为记录者的理由之一。
所以,妖怪的消失,单纯只不过是一个任谁也力所不能及而任谁也莫可奈何的错误罢了。
错误——那种妖怪过于的古老而在名为稗田阿礼的少女出生之前便已经存在且已为当时的学者所记录,所以理所当然的,作为被幻想乡的记录者所记录的顺位便相应的向后顺延。毕竟,博丽的巫女尚且是肉体凡胎而拥有极限,更何况手无缚鸡之力的御阿礼之子呢?即使寿命是无限的,时间也绝对不是——若是按照正常的计划而言,大约在下一任御阿礼之子转生之前,才会将其记录在案。
所以我并不记得。
所以我尚未记录。
所以我没有记忆。
而且,无人知晓。
而且,无人察觉。
而且,无人寻找。
所以,作为结果的,那种妖怪消失了。
或许是即将消失,或许是已经消失,总之,消失了。
消失。
死亡。
杀死。
对了,说起来,曾经有村民向我提问道,
杀死妖怪最优的手法是什么?
杀死妖怪最好的武器是什么?
杀死妖怪最棒的行为是什么?
若是被问及杀死人类相关的问题,即使是以阿加莎克里斯Q之笔名而进行着推理小说写作活动的我亦无法给出答案。
但若是问及杀死妖怪,无论是我亦或是射命丸小姐亦或是灵梦小姐,都会毫不犹豫的做出如下的回答,
遗忘。
遗忘是杀死妖怪无可匹及的手法武器行为。
所以那种妖怪,被遗忘了。
连同名字一同,被遗忘了。
然后,
『既然忘记了名字的话,找出来不就好了?』
不知是出于巫女的职责,亦或是出于自身的正义,又或者是出于别的什么原因,博丽的巫女,博丽灵梦,灵梦小姐这样说道。
随即便委托八云小姐将稗田阿礼出生之前所产生的所有有关妖怪的、数量无比庞大的记录全部聚集了起来,聚集到了这间房屋——稗田家的书库之中。至于其中的理由,除了这里有着无论是出于人情亦或是职责都是免费劳力的我与自称为附赠品的射命丸小姐以外,或许也就是诸如「书就应该堆在书该在的地方」以及「红魔馆的大图书馆尽是些外文的书」这种,形式主义且形而上学的理由了吧。
总之,我们三人寻找了起来,从这数量庞大到令人绝望的书山之中寻找了起来,为了重新将那种妖怪唤醒而寻找了起来。
寻找那个名字。
『可是问题在于…我们根本不知道应该寻找的究竟是哪个名字吧?』
或许是出于常识性的,射命丸小姐提出了这样的疑问。
『那种事情,只要找到不就知道了?』
对于那个疑问,灵梦小姐给出了近乎精神论般的回答。
言罢便自顾自的取走摆在书堆最上层的书籍,随意的坐在书库的某个角落之中,再也没有移动过。
一册一册的阅读,一句一句的审视,一字一字的观察。
遗漏绝对不能发生,疏忽自然不被允许,休息更是天方夜谭。
我在第一天结束时便已近乎昏迷,
射命丸小姐在第二天结束便已坚持不住,
唯有灵梦小姐,持续了整整三天三夜不眠不休的专注阅读。
对于那样的灵梦小姐,看着那样的灵梦小姐,
我不由的感到,
很羡慕。
「我很羡慕。」
试着讲这句话语说了出口,自言自语般的。
嗯,没有任何变化,依旧十分羡慕。
「我也很羡慕哦。」
然后,明明应该已经进入了阅读状态的射命丸小姐再一次捕捉到了我的自言自语,这样回应道,
「大概所有人都很羡慕吧。」
毕竟『只要找到不就知道了』这种话,也只有博丽灵梦才能说出口了。
「…可是,那和射命丸小姐的回答不是一样的吗?」
一千三百年前,对于稗田阿礼所提出的同样的问题,射命丸小姐也是做出了同样的回答,
『若是找到了,自然便会知道自己所寻究竟为何。』
这并非杜撰,亦并非改编。
事实。
如同稗田阿礼的请求一般。
「那…并不一样。」
「不一样吗?明明听起来没有区别?」
「是的,没有区别,但不一样。」
或许是在整理思绪亦或语言,射命丸小姐停顿了片刻,接着再次补充道,
「博丽灵梦对于所寻找目标的无知,与射命丸文对于所寻找目标的无知,并不一样。」
就如同是魔术硬币的正面与反面一般,没有区别,但不一样。
并非是镜面表里的那般不一样。
并非是表与里的不一样,而是正与反的不一样。
这样说道,然后便不再说话了。
并没有对于所述之事加以解释,便真的不再说话了。
肯定?亦或是否决?
我回想起射命丸小姐写在那『小说』之中的问题,却并不知道一千三百年前的射命丸小姐是否真的如其所书写般思考——我虽然能够回溯记忆,却依旧无法阅读心灵。
这样想着,便取出下一册书籍。
这个时候,灵梦小姐便回来了。
4
我将手中已经读完的最后一页纸张放回到书案之上,
「请问,这位博丽…灵梦小姐是谁?」
向着不远处正背对着我,依靠在窗边眺望妖怪之山秋景的稗田阿礼小姐询问到。
「诶?文不知道博丽吗?那间神社还算挺有名气的吧?是这附近唯一的神社哦。」
明明就连我都知道。
然而对于我的提问做出根本不能算作是回答之回应的,却并非稗田小姐。
「不,无论是博丽还是博丽神社我自然都是知道的,只是单纯的不知道这名名叫博丽灵梦的巫女而已——博丽神社之中的神主与巫女我大多都十分熟悉。」
话说回来,为什么你从白天开始就一直躺在床上啊…
为了否定对于我的无知所进行的指控,我向着与稗田小姐那优雅优美的身姿完全相反的、正以一副散乱的姿态穿着着散乱的睡衣横躺在散乱的床铺上的散乱的家伙反驳道。
「有什么不好的嘛,反正今天我没有工作。就让我在房间里懒懒散散的度过一天吧。」
「果你全年都没有工作吧?」
「就让我在房间里懒懒散散的度过一年吧。」
「回自己家去!」
不好,让稗田小姐看到了自己失礼的一面。
冷静,冷静。
「不行不行不行——」
或许是想要代替在平躺时并不明显的摇头动作,果——姬海棠果如同无理取闹的孩童般抱着我的枕头在床铺上左右滚动起来,
「——我可是得了呆在自己家里就会死的病哦!文就这么想让我死吗!你这个冷血的杀人者!」
亏我是这样的爱着你!负心汉!呸~~~
「到底是杀人者还是负心汉啊…」
嘛,虽说二者并不冲突就是了。
对于果来说既是杀人者亦是负心汉的我这般自言自语道,随即决定无视这个如同字面意思上整天整年都寄居在我的家中闭门不出且无所事事的鸦天狗大小姐——反正能从她高阶级的父母那里拿到不菲的住宿费与伙食费,权当为其提供民俗服务好了。
「喂——喂——诶?居然不理我?呜呜呜!又被文抛弃了,我想死!喂,文!帮我拿下那边的刀!」
这样吵闹着,依旧躺在被褥之上毫无起身之意的果伸出满是疤痕的纤细手腕,向我做出索要的动作——另一只手已经拿起枕边的古籍阅读起来。
无视,无视。
通过自我暗示使得房间再度变得安静起来,我将注意力移回与果同为大家千金的稗田小姐。
本以为上述如同三流漫才般的无聊闹剧会使得生性喜爱安静的稗田小姐心生厌恶,然而事实却并非如此——仿佛已然与这边的世界相互隔绝一般,那背影依旧只是穿过并不算太大的窗户眺望着不知何处的景色,不知道在想着些什么。或许只是单纯的在欣赏秋天的落叶而已。
对了,秋天。
秋。
正如同稗田小姐在故事之中所写到的那样,与她的相遇是在晚春时节。然而此时已是秋分,想来,稗田小姐在我的家中度过了整个夏天。
「稗田小姐。」
没有回应。
「稗田小姐?」
「啊!抱歉,您在叫我吗?」
从沉思之中转醒似的,稗田小姐快速回过身来。只是,由于逆光的缘故,依旧看不清她的表情,不过大概是在微笑着,
「请问有什么事吗?射命丸大人。」
「不…只是,我已经读完了。」
「是这样啊。」
「……」
似乎对此并没有其他任何想法与评论似的,只是一如既往的向我微笑着,沉默着。
「那个…我能问一个问题吗?」
并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我决定首先解决先前的疑问,
「请问这位名为博丽灵梦的巫女小姐是哪位呢?是稗田小姐的朋友吗?」
「不,并不是我的朋友。」
摇了摇头,
「也并不是哪位,谁也不是。」
「也就是说,是杜撰的人物吗?」
「嗯,可以这么说。」
点了点头,
「名为稗田阿求的人物自然同样也是杜撰而出。」
是杜撰。
仿佛担心我不能听清似的,稗田小姐再次重复道。
「原来如此。」
我假装没有听懂其中意思,继续问道,
「也就是说,这篇故事的第二个章节,是对于一千三百年之后的假想吗?」
「……」
或许是对于我的追问,亦或是对于我的忽略,总之,稗田小姐没有回答,只是闭上眼睛,笑了笑。
依旧是由于逆光的缘故,我并不能看清那究竟是怎样的笑容——能够确定的只有,那并非是一如既往的微笑。
片刻,
「请您不要太过深究了,射命丸小姐。」
这样说道,
「说到底,这也只不过是闲暇之时的心血来潮罢了。只不过是单纯的,小说罢了。」
小说。
杜撰。
说实话,我已不记得稗田小姐是否从我的手中抢走团子。
说来惭愧,与拥有过目不忘能力的稗田小姐正相反的,我的记忆力并不算太好,甚至可以说很差。
「唔…也就是说,没有任何的含义吗?一点点的含义都没有吗?」
真的是这样吗?
我继续追问。
「…今天的射命丸大人还真是坏心眼啊。」
是吗?或许我一直都是个坏心眼的家伙也说不定。
「您既然说到含义…说的也是…硬要说的话,这位名为博丽灵梦的巫女小姐,是我理想般的存在。」
「理想?」
「是的,理想。也就是说,是我想要成为的、那样的存在。」
想要成为的存在。
我想起小说之中所写的,名为稗田阿求者的独白,
『我很羡慕。』
如果说名为博丽灵梦者是稗田小姐理想之中的存在。那么,与稗田小姐仅有一字之差的稗田阿求又是谁呢?为什么明明身为稗田阿礼转生的她视前者犹如他人?
我没有提问,因为与我无关。
肯定?亦或是否决?
无论何者均与我无关。
所以我没有提问。
连名为射命丸文者是谁都不想知道。
「什么什么?你们是在谈论理想的话题吗?」
突然的,本该因为自我暗示而被完全忽略的声音再次出现在耳畔,打断了我与稗田小姐的对话。只是,这打断究竟是完全不读空气的随性而为,亦或是恰到好处的深思熟虑,便完全不得而知了。
以仰卧的姿势横躺在被褥上的果将手中的古籍随手丢到一边,兴致勃勃的看向这里。我看着那价值连城的古籍在空中粗暴的划出弧线后落在地上,心中感到隐隐作痛——算了,反正只不过是我从姬海棠家的书库中随意取来打发时间的东西罢了。
「不,我们是在讨论工作上的话题——换言之,我正在向稗田小姐做新闻的取材。」
「唔!坏心眼!死给你看哦?」
这家伙,每天究竟到底要在口头上亦或行动上死上多少次才能满足?
「还有,就算是要应付我也好,这个借口无论如何也太过随意了吧?就算取得了素材也是绝对不能作为新闻使用的吧?虽然文你可能确实因为能够与阿礼同居而感到非常兴奋,但是,阿礼住在这里的事情可是机密中的机密哦?要是被发现了的话,我们全部都要被——」
果做出了一个十分经典的动作,
「嘛,殉情的话我倒是非常欢迎就是了。」
「嘛,那时我倒是会尽全力拒绝就是了。」
若是单论逃跑而非记忆力的话,我还是相当有自信的——更何况还有果这个可以随意丢弃的诱饵。
话说回来,为什么你一口一个阿礼阿礼的叫的那么亲切啊!给我用敬语!
「呵呵..」
悦耳却稍显违和的笑声再度吸引了我的注意力,当我看向那里时,稗田小姐不知何时已经坐了下来。只是,那姿态却并非是本应理所当然的符合其身份的端丽正坐,而是仿佛朦胧的仿佛迷惘的仿佛放弃的,以一种超越失礼甚至无礼的姿势,慵懒的依靠在窗下的墙边。
看向这里,不,是看向果,不,是不知看向何处。
「呵呵、呵呵…」
轻笑起来。
近乎迷醉近乎入瘾近乎痴狂般轻笑起来。
「稗田小姐?」
「失礼了。」
这样说道,转瞬间便恢复成了一如既往般端丽的正坐姿态,
「说起来,姬海棠大人。」
「怎么了,阿礼?」
「不知我能否请教您一个问题呢?」
「可以哦~」
再一次的,果开始在被褥上滚动起来,
「阿礼想问什么?」
「从最开始我就很在意了。」
「嗯,什么?」
嘛,虽然我也差不多知道阿礼想问什么就是了。
果说到。
「姬海棠大人,为什么会住在射命丸大人家中呢?」
「果然!倒不如说,我反而对于为什么现在才问感到很奇怪。」
「是有什么很重要的原因吗?」
「不,没有哦。」
没有什么很重要的原因。
没有什么很深刻的理由。
果滚动着用被子将自己卷成一团,看起来就如同节分时要吃的惠方卷一般——虽然早已不是春天了,
「我只是在找东西罢了。」
「找东西吗?」
「嗯。啊,对了,用阿礼写在小说里的话来说,就是在『寻找』哦。」
说起来,阿礼的字真是漂亮啊。
这样说道。
确实如此,虽然我觉得稗田小姐的字并没有果那么漂亮就是了。
不过,果从那时开始就再也没有拿起过笔——或者说,就再也不能拿起笔了。
「是与射命丸大人所寻找的——」
「不,不一样,我才不是文那么麻烦的天狗呢,整天在外面到处乱转却连自己想要找什么都不知道。我只是在寻找自我而已。」
仅此而已。
「诶?寻找…自我?」
稗田小姐似乎完全没有理解果的话语,表现出一副迷惑的样子。
「唔…阿礼不知道吗?就是所谓的『寻找自我的旅途』哦,是所有的无业青年都会做的事情——不,应该说是都在做的事情。」
说起来,这家伙确实是一个名副其实的无业青年,从这种意义上来说,真是十分合适——不,是没有谁比她更合适了,
「因为需要寻找自我,所以现在的我并没有所谓的自我,只不过是一具空壳罢了。因为没有自我,所以没有目的,因为没有目的,所以无事可做——并非没有事情想要做,而是没有事情能够做,并非主观感性上的而是客观事实上的,没有自我的我,没有去做任何事的资格。」
所以需要寻找,
将本已拥有的自我,现已失去的自我,
将本被肯定的自我,现被否决的自我,
寻找回来。
仿佛正在诉说着某个虚无缥缈的故事一般,果的语气既不认真亦不随意既不高昂亦不低沉既不急躁亦不平稳,就只是那样的,在说着,
「啊,不过就我本人来说,倒是完全不讨厌现在的生活哦。毕竟可以整天待在文的身边嘛。」
「可是…既然说是『寻找』与『旅途』,我却从来没有见到过姬海棠大人…外出?」
面对这样的果,稗田小姐却如同完全忽略了所有重要之处一般,单纯只是就最为浅薄浅显肤浅之处再度提问。
而且,采用了委婉而最大程度上不伤及本人自尊的说法,真不愧是稗田小姐——何止是外出,果除了必须的情况以外,基本上不会离开床铺。
不过,沾染鲜血的被褥很难清洗这一点,果自己倒是也能够知道就是了。
「不用那么麻烦哦,不需要离开这里。不,倒不如说,离开了反而就找不到了。」
果摇了摇头,用仿佛即将揭露什么惊天秘密似的语气缓缓说道,
「如果要问为什么的话,因为,我本来就是被——」
「果。」
我说道,
「中午想吃什么?」
「——文亲手做的寿司!」
「对了,昨天的饭团还有剩下,果你就吃那个吧。」
「唔!欺负人!死给你看!把刀拿给我!」
「想死的话,就自己从窗外的悬崖跳下去好了。」
走向厨房,
「我可是很忙的。」
5
我将手中已经读完的笔记本交还到射命丸小姐手中,
「感觉…姬海棠小姐稍微有些可怜。」
这样说道。
「诶,是这样吗?」
「至少我个人的感觉而言如此。」
虽然我与姬海棠小姐见面的次数不过寥寥数次,但是就名为稗田阿礼者于射命丸小姐家中居住那段时间的记忆而言,在她的视角之内,射命丸小姐对于姬海棠小姐的表现可以说是相当温柔,甚至是可以形容之为宠溺也完全不为过的程度。
不过,从射命丸小姐的态度来看,她本人对此完全没有任何自觉——或许,这就是所谓基于个人视角与立场的不同而产生的观点分歧吧。
「说起来,今年姬海棠小姐也没有来参拜呢。」
「那家伙才不会因为这种事情就离开房间的。」
射命丸小姐这样说道,做出了或许是旧的一年之中的最后一个断言。
新年——不,严格意义上来说尚不是新年。
从季节的角度上来说,自然是一年之中最为寒冷的冬季。不过,今年的冬天似乎还没有下雪的迹象,或许是雪女小姐们认为还不是时候的缘故——也正是托此的福,今年的新年参拜才得以在一个能够被称之为好天气的夜晚进行。
总之,如同例行公事一般的,在命莲寺的钟声敲响之前,我与射命丸小姐来到了守矢神社进行新年参拜——顺便一提,去年的时候是博丽神社,前年则又是守矢神社,不过虽说如此,却并非是正以交替的规律进行而单纯只是随性而为的巧合。
与人迹罕至的博丽神社并不相同,守矢神社的参拜客每年总是蜂拥而至,所以并不能在新年到来之际进行参拜。我与射命丸小姐便早早的结束了参拜礼,此时正坐在神社之中供参拜客休息的长椅之上稍作歇息,边喝着或许是早苗小姐亲自制作的甜酒,便进行着或许没有任何实际意义的谈天。
「话说回来,射命丸小姐还真是使用了一个相当…嗯,繁琐的结构呢。」
并没有想到什么更加符合当下状况的话题,我便继续发表着对于射命丸小姐所写小说的个人感想,
「每一个章节对于之后的每一个章节来说,都只不过是被创作的故事——我倒现在还依旧感到有些混乱。」
「是吗?我个人倒是觉得并没有那么难以理解啦。」
「说不定,我们此时此刻所正在进行的对话,在之后也会被证明为只不过是一千三百年前稗田阿礼在闲暇之余所写下的小说也说不定。」
「诶?稗田阿礼小姐那个时候所写的小说里有提到过这样的状况吗?我倒是完全不记得了,不过,那岂不是…预言!?」
「不不,我并不是那个意思。而且如果是那样的话,不就成了正反两个方向的相互嵌套了吗——只是在开玩笑而已,玩笑。」
越来越难以理解了。
「什么啊,只不过是玩笑而已啊。我还以为现实突然变成了类似周庄梦蝶那样的状况了呢。」
周庄梦蝶。
在这世上又有谁能证明自己并非蝴蝶所正在做的梦呢?或许就连确信自己并非是稗田阿礼所写小说的自信都没有吧。
「不,也不一定需要自己来肯定吧?」
就如同看穿了我心中所想似的,射命丸小姐喝下一口甜酒,用轻松的语气说道,
「倒不如说,这个世界上的大部分事情,都不是由自己来肯定的才对。」
「您的意思是?」
「不,并不是什么很深刻的意思啦,只是,不是由自己来肯定的话,自然就是由他人来肯定咯。不是吗?」
「…就像姬海棠小姐所寻求的那样?」
「为什么要在这里提到果…嘛,这么说倒也没错就是了。不过,难道不是有更好的例子可以对此进行解释吗?虽然那并不是什么正面的例子——话说果那家伙也不是什么正面的例子就是了。」
「您指的是——」
停顿。
中断。
尚未完全出口的话语,我已明白了射命丸小姐所指究竟为何。
「…那件事,真是遗憾。」
这样说道,我看向了手中尚盛有一半左右甜酒的瓷杯,透明的液体表面映照出或许熟悉的面容。若是要询问我的真心话,其实我更加喜欢博丽神社的甜酒——虽然稍显小气的灵梦小姐只会分给每位参拜客仅仅一点点的甜酒,甚至不能盛至瓷杯的一半,不过,任谁都一定会肯定的是,那确实是灵梦小姐的用心之作。
可是,今年的我们没有任何颜面前往博丽神社进行参拜。至于原因…自不必多言。
「嘛嘛嘛——」
或许是为了驱散明明时值新年之际却变得莫名沉重的空气,射命丸小姐夸张的挥了挥手,
「——总之,我想说的是,怪异是藉由他人的认知或者说肯定才能够存在的,换言之,怪异只需要藉由他人的肯定便能够存在。而且同样的,这个世界上的大多数存在皆是如此。」
存在需要的并非是自我的肯定。
存在需要的其实是他人的肯定。
「可是——」
混乱的思绪突然在心中肆虐起来,我丝毫没有任何抑制的对射命丸小姐进行了反驳,
「——他人的存在又由谁来肯定。」
「那就由他人的他人来肯定。」
无法看出对于我的反驳感到任何的不悦,射命丸小姐补充道,
「举例来说,稗田小姐自然也是知道的、世界上第一部长篇小说的作者。」
「您是说紫式部吗?」
「没错——嘛,虽然刚才所谈论的话题其实是短篇小说就是了。」
不过,第一篇短篇小说的作者已经不可考证了。
「稗田小姐认为名为紫式部的女性是真实存在的吗?」
「……」
我并未理解射命丸小姐所问之意,
「嗯,应该是存在的吧…」
「没错,当然是存在的。因为,如果名为紫式部的女性并不存在的话,著名的《源氏物语》自然也就不会存在了。」
「…总觉得是有些唯结果论的观点。」
「那个暂且不论——那么,如果现在某个学者突然宣布,研究表明《源氏物语》其实并非是紫式部的作品,同时这一观点也受到了广泛的认同——那么,名为紫式部的女性是否还依旧存在呢?」
「…应该还是存在的吧?毕竟即使《源氏物语》并非由其所创作,但是至少她也依旧被各种历史记录所记载。」
「当然,您的观点并没有任何错误。但是,若是到了那个时候,一定不可避免会有另一种情况发生。」
「什么?」
「紫式部的存在本身将会被怀疑。」
「……」
「理由很简单,因为至今为止,所有人都将《源氏物语》与紫式部相捆绑,提到《源氏物语》便是紫式部,提到紫式部便是《源氏物语》,紫式部与《源氏物语》的存在十分明确,这也是理所当然的,毕竟是记得纪念的世界第一嘛。」
射命丸小姐认同似的点了点头,
「但是这样的结果便是,人们对于紫式部的肯定与对于《源氏物语》的肯定在某种意义上发生了同化,而如果在此基础上突然切断了二者的联系——」
啪!
发出了这样的拟声词。
「人们便失去了对紫式部肯定最大的连接点——作为结果,名为紫式部的女性的存在实际上便会变得与某些野史所随意记载的仅仅只出现过一两次名字的人物相同,就连存在本身——」
——都会变得模棱两可。
这样说道。
「…您是想说,紫式部这个人的存在,说到底也只不过是由《源氏物语》所创造的虚像吗?」
「为什么要用那种听起来好像我对紫式部抱有恶意的说法…不过,嘛,您说的并没有错就是了。」
射命丸小姐的表情,仿佛就像是在表示,名为紫式部的女性仅仅是为了《源氏物语》而存在的一般。
真是可悲。
就如同稗田阿礼不承认稗田阿求是稗田阿礼一般可悲。
就如同稗田阿求不承认稗田阿礼是稗田阿求一般可悲。
真是可悲。
我决定做出最后的挣扎,
「不过,那只是对于历史上的人物,或者说对于怪异而言的吧?那么人类呢?我,我们,现在正生活在此处的人类呢?总不会仅仅只是因为他人的肯定亦或是否决,而存在亦或消失吧?」
这样问道。
「不,这也只不过是差不多的情况罢了。」
对于我的挣扎,射命丸小姐只是耸了耸肩,
「如果要说有什么区别的话,那就是,对于现在进行时的人类来说,受到肯定的关键并不仅仅局限于为历史上留下什么就是了——最简单的情况,只需要能够被登上新闻为人所知便可以了。」
毕竟,即使此时此刻我向地球另一端正准备睡午觉的麦克提及稗田小姐,他也只能露出莫能两可的微笑,不是吗?
「好了,时间也不早了,再过一会儿这里或许就连你我能够站立的位置都没有了。」
仿佛对所说的一切进行总结一般,
「趁着还没有那个地步的时候回去吧。」
射命丸小姐将杯中的甜酒一饮而尽,
「说起来…好像还有新年的特别报道来着。」
别看我这样——
随即从长椅上起身,
「——我可是很忙的。」
「也就是说…」
也就是说。
莫名的感到了呼吸不畅,我轻轻吸气。随即向已经开始向着瓷杯的归还处走去射命丸小姐提问,
只是,那或许已不能够被称之为提问,
「人类并不需要任何的自我肯定!?单纯的只需要被他人所肯定就可以了吗!?
「只需要随便是谁肯定便好,那样的话稗田阿礼便会与我成为同一个人了吗!?
「只需要随便是谁肯定便好,那样的话稗田阿求便会与她成为同一个人了吗!?
「稗田阿求的困惑全部都是自作多情!
「稗田阿礼的担忧全部都是庸人自扰!
「如果!如果那么、那么的简单!明明是那么简单的事!
「如果是那样的话!为什么那个时候!你要对她说那种话!?
「为什么那个时候!你要拒绝她!?」
哎……
叹息。
「肯定?亦或是否决?」
转过身来,
「我已经说过了吧?」
看向这里,
只是,如同一千三百年前对她的视而不见一般,那双眸之中没有我的倒影,
「而且——」
——也已经写过了。
「回去吧。」
这样说道。
6
我将手中已被读完之物与废弃的新闻草稿堆为一叠,
什么也没有说。
「呐,文。」
正以一种看起来十分舒服的姿势趴在被褥之上的果向我招呼道,
「你也差不多可以告诉我了吧?」
「告诉你什么?」
「不要明知故问啊…难道每次都要我把问题复述一遍吗?」
「毕竟我是个坏心眼的家伙嘛。」
「这种话是因该由本人自己来说的吗…」
谁知道呢。
「嘛——」
果翻动书页,
「——阿礼所寻找的究竟是什么?」
这样问道。
只是注意力并未转向此处而是依旧聚焦于手中的书籍之上。似乎只是随便问问的样子。
并不准备对于果的问题予以回答,我决定继续专注于因为短暂的休息而中断的新闻撰写工作——
——失踪许久的稗田家家主的死讯。
嗯,想必是相当博人眼球的报道吧。
好!要加油咯!
「喂!不要无视我啊!」
「无视、无视。」
「不要说出来啊!」
「这家伙,真是麻烦。」
「所以不要说出来!」
「啧。」
「不要咂嘴!」
这家伙,真是麻烦。
「那么,你为什么这么想知道呢?和果没有任何关系吧?」
「当然是因为好奇咯。」
为什么那么自豪的样子啊…
「在小说第一节就埋下的伏笔,直到最后一个节都没有回收诶!不管是谁都会好奇的吧?」
「不,我觉得那已经不能被称之为小说的伏笔而只不过是单纯的烂尾罢了。」
话说,这家伙居然把别人的遗书当成小说来读吗?
真是冷血啊。
「把别人的遗书归为废纸的人才没有资格说我!」
彼此彼此罢了。
「嘛,反正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告诉你也不是不可以就是了。」
「那——」
「那就来做个交易吧。」
「诶?」
「那就来做个交易吧。」
「不,我并不是没听清楚。只是没有理解你的意思罢了。」
「没有理解吗?所谓交易就是指双方以——」
「不是没有理解交易的意思!你当我是小孩子吗!?」
难道不是吗?
「只是…就算你说交易,我也没有什么能给你的啊…如你所见,我只不过是一个没有工作的鸦天狗罢了。」
原来你还是有这种自觉的啊。
「不,你有的哦——既然想要从我这里了解到你不知道的事情,自然也要相依的给出我所不知道的情报——然后,你现在不是正私藏着那件只有你知道的事情没有告诉我吗?」
同样没有改变目光的焦点,我与果只是各自看着面前各不相同的文字,进行着随意且毫无价值的交谈。
「没、没有哦…那种东西、我可没有藏着哦…」
「可是,你是看着的吧?」
「…什么。」
「稗田阿礼的自杀。」
「……」
「你是看着的吧,稗田小姐从那里跳了下去。」
那里,
无需多言,
「我想,稗田小姐应该对你说了什么吧?希望你能够告诉我,作为新闻的补充素材。而相对的,我也会回答你的问题。」
『阿礼所寻找的究竟是什么?』
在那仅仅只不过是杜撰的文字之中——
——名为射命丸文的角色没有做出选择的权利,只能寻找着虚无的存在。
——名为博丽灵梦的角色如同理想般受人羡慕,总是寻找着明确的目标。
——名为姬海棠果的角色已然只剩下一具躯壳,茫然寻找着遗失的自我。
——名为稗田阿求的角色无法接受转生的残酷,徒然寻找着自我的认同。
那么,写下这一切的稗田阿礼在一切最初又在寻找什么?
「……」
沉默。
「…姑且说明,阿礼她什么都没有对我说——我只不过是从这里看到了她跳下去时的自言自语罢了,说到底也只是知道口型而已。而且,我也没有那只小狗那么好的视力,所以并不保证是对的。」
(后接评论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