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发表在知乎。b站版加上了一些注解。另外做了一些调整。
近些年,网上爆出大量为满清军屠杀暴行辩解的文章。这些文章有个普遍特点,或者否认有过扬州屠城。或者把屠杀罪行全部都推给汉奸军队,竭力为满洲军洗白。
一个典型例子,就是网上热炒的所谓的“李成栋屠昆山”。
其实清军攻打昆山时,李成栋的部队在其他方向。而根据《钦定八旗通志》、《清史稿》,攻打昆山的清军主力,却是如假包换的满洲蒙古八旗。领兵官包括满洲镶红旗一等甲喇章京玛喇希、满洲镶黄旗巴牙喇章京固纳代、蒙古正红旗固山一等轻车都尉恩格图、摆牙喇纛章京固纳岱(如《清史稿》列传十三:“至昆山,都统恩格图等方攻城,马喇希率所部兵趋颓堞,先登,遂克之”、“移师从贝勒博洛徇苏州,克昆山”。《八旗通志》也有类似记载)。
昆山人顾景星的传记还提到如下攻入昆山的八旗军将领:多罗贝勒尼堪、满洲正黄旗三等昂邦章京(固山)图赖(《白茅堂集》),他们都是正宗的八旗将领,其中还有很多是满清宗室。
这些正宗八旗军攻入昆山后,大肆屠城六日。这场屠城本身不太著名。据昆山人顾炎武的回忆,屠城“死者四万人”(《亭林文集》卷五);《昆新两县续修合志》卷五一称“城中人被屠戮者十之四”。顾炎武的两个弟弟被杀,生母何氏被清军斩断手臂。顾炎武的好友吴同及两岁儿子被杀,女儿被掠走(《亭林文集》卷五)。另一个著名昆山文人归庄的两个嫂子张氏、陆氏被杀,所生5个子女或死或被掠走(《归庄集》下)。
归庄的兄弟归尔德,则是在扬州被清军所杀(《归庄集》下)。
李成栋也被冠上“参与(或主导)扬州十日”的罪名。这完全是瞎扯。李成栋有一份向满清为自己表功的报告《吴淞总兵李成栋残揭帖》(《明清史料》丁上),列举了他为满清效劳攻占的所有城池,里面根本就没有扬州(也没有昆山)。李成栋的确跟着清军干了很多坏事,也不能把没干过的事强加在他头上,以此达到为满洲军辩护的目的。
那么,到底是谁下达了屠城命令?
这个问题的答案,非常简单。
满清理藩院发给蒙古贵族的一份蒙古文档案明确记载:
奉皇父摄政王之命,理藩院宣告进军南京定国大将军主帅扎萨克额里克亲王(多铎)为首上书曰:用红夷炮攻克扬子江边扬州城,将其城内军民全部屠杀。生擒有文官阁老称号之史可法,招降而不从,因而杀之(《清内秘书院蒙古文档案汇编汉译》)。
这份蒙文档案写得非常清楚。下令屠城的人就是满洲亲王多铎本人。而且是下达了“全部屠杀”的命令。
果然是满蒙一家亲。发给蒙古人的文件里,满清根本不忌讳介绍这种事情。甚至是用一种相当得意的口吻向蒙古人炫耀大屠杀。
这样的第一手档案文献,绝对是特征如山了。
那么,具体又是谁来执行屠杀呢?
综合《八旗通志》和满清事后的表功档案,参加攻打扬州的清军部队主要指挥官有:
进攻扬州的清军作战序列
满洲定国大将军和硕豫亲王多铎;
满洲镶黄旗固山拜音图;
满洲正黄旗固山阿山;
满洲正黄旗三等昂邦章京(固山)图赖;
蒙古正蓝旗固山富勒克塔;
汉军镶白旗固山佟图赖;
汉军梅勒章京李率泰;
满洲尚书宗室含岱;
梅勒章京伊尔德;
摆牙喇章京阿济格尼堪;
署摆牙喇章京都尔德;
摆牙喇章京固纳代;
梅勒章京阿哈尼堪;
署梅勒章京格霸库;
综上所述,进攻扬州的清军,最高指挥官是一个满洲亲王、三个满洲固山、一个蒙古固山、一个汉军固山。满蒙八旗居于绝对多数。
汉奸部队方面,孔有德等三顺王军也参加了围攻(满清顺治十二年三月二日立下的《定南王孔有德碑》明确列入了“克扬州”的“战功”)。汉奸张天禄部被部署在扬州城南(非突破方向)。
很显然,围攻扬州的清军,就是以真正的满洲军为主。汉奸部队只是担负了辅助任务。
但是,这些清军部队,并非全部都参与了直接破城。很多只是担负包围任务。汉军旗和三顺王军则以红衣炮队为主。
那么,直接攻入扬州城内的清军是那一支呢?
《钦定八旗通志》卷一百三十六:满洲镶黄旗梅勒章京阿哈尼堪“攻扬州府时击破城内拒战兵”。
《钦定满洲八旗氏族通谱》卷四十六:杜塔里。镶黄旗人……攻扬州府首先登城克之。
记录很明确:攻入扬州城内的第一批清军,是正宗满洲部队,更具体说,是满洲镶黄旗部队。他们也是屠城初期最惨烈阶段的主力部队。
(附带说一句,2022年发表在《西南大学学报》的文章《富察氏家族与清朝对全国的初步统一》,还把阿哈尼堪(富察氏)攻入扬州城当作满洲“勇士”的功绩来大肆吹嘘。还公然宣称,即使是农民起义军,抗拒清军也等于是“抗拒统一”,因此就丧失了正义性。文章的作者是张明富和周颖)
证据不止于此。请看另一份原始档案。
满清顺治四年八月二十六日“江南总督揭帖”记载的一个案件(《明清史料》甲六),概要如下:
扬州人储遵,于1645年4月被杀死(清军破城之时)。他的妻子林氏被“正白旗”清军掠走。当年5月,林氏被清军带到南京;腊月,被带到荆州;第二年(1646年)5月,清军又把林氏带回南京。住在南京的表兄闵奉山得知林氏下落,花钱从“满洲营”将林氏赎出(包衣曹寅的老师周亮工就干过这种事情:帮着八旗兵向受害者家属勒索钱财。详情见后文)。不久,闵奉山病死。林氏又被满洲兵抓住,发现耳朵上有“满洲式穿眼”,就以“满洲走失人口(逃人)”罪名抓了回去。
这是满清官方档案明确记载的一组扬州屠城受害者姓名和案件:储遵和他的妻子林氏。加害方也非常清楚:正白旗满洲兵。这些满洲兵不仅杀人、掠夺妇女、出售妇女,甚至还赖账!已经被他们售出的妇女,还找个借口再抓回来。真正把受害者弄到人财两空的境地。
可是,却有些人以《扬州十日记》里的清军很多会说汉语为理由,质疑文章的可信性。或以此鼓吹屠城的都是汉奸军队。
其实根据残存下来的明军情报(逃回的汉人奴隶口供),早在崇祯七年以前,“达子”就开始在汉人指导下读书(见《督戎疏纪》)。且不论汉军旗,即使满八旗会说汉语也不是新鲜事。何况《扬州十日记》也有多处涉及到清军说“满语”的内容。
《孙传庭集》收录了一份明军塘报,记录了从清军营内逃回的难民口供:“达贼内多半说话不真,其余亦说汉话”。这是一份确凿证据:入关前,满洲军会说汉话的人就很多了。
更一个值得注意的现象是,崇祯十六年的一份明朝档案证实,即使是被清军短期掠走的汉人,逃回后所作的口供,谈及清军称谓,所涉及的满语词,读音也基本正确。如果《扬州十日记》的作者学会过一些简单的满语词汇,都不是很奇怪的事情。
(抗战期间,日军士兵和中国居民接触过程中,彼此学会一些简单中日语,也很常见。比如所谓“太君”,其实就是日语“队长”的读音。
笔者看过一个日本士兵的访谈录像,他回忆中国俘虏对他说:“我的,死了死了的有?”日本兵是用读音基本正确的中文回忆复述这句话,而他根本没学过中文,他甚至还理解了这句话的意思“他问我自己是否会被杀”。人类的语言适应能力超越想象)
原李自成部的高杰军溃逃到扬州途中,纪律败坏,多有杀掠。扬州官民拒绝他们入城。扬州乡绅想调节双方矛盾,也被市民杀死。高杰气急败坏下试图攻城。史可法跑来才制止了双方冲突,竭力劝说高杰约束部下(史可法“悍民残杀乡绅疏”,称高杰也曾约束士兵:取犯兵斩以徇,日不下数十人)。在史可法的阻止下,高杰部最终未能进入扬州。而根据《扬州十日记》,清军在屠城尾声,才把已经投降满清的高杰军放入城内掠夺,而这个阶段的杀戮并不严重。
这段描述非常珍贵。明确证实只有当满洲兵杀够捞够了以后,才会允许汉奸部队进来分一点残羹剩饭。而汉奸部队的杀掠远不能与真满洲军相比。
如今一些人却想把屠杀责任全部归于汉奸部队,实在是可笑可耻。
笔者倒是想问一句:到底是什么人在为满清遮掩罪恶?他们是什么动机?是什么目的?
附带花絮:汉军包衣的自供书
康熙《扬州府志》记载,扬州屠城后,清军派遣汉奸伪官周亮工去处理尸体。“广储门外,白骨如山,置义冢埋之。“《扬州府志》外,如《周亮工行状》:“(周亮工)为民赎被俘子女,及置义冢”。《周亮工年谱》也有类似记载。周亮工一些朋友的吹牛拍马文章对此也有多谈及。这里就不一一介绍了。
周亮工还帮清军贩卖屠城后掠来的人口,美其名曰:允许幸存者花钱赎回自己的亲属。就这样,满洲军在屠杀掠夺以外,又大捞了一笔钱财。他们往往还在售出后,又找个借口把人抢回来。
前述扬州人储遵的妻子林氏被“正白旗”满洲兵掠夺、出售、又抢回来的档案记录,就是所谓“赎被俘子女”的真相。
周亮工后来依附于汉军包衣曹家,以家庭老师自居。他的学生就是曹寅,后来的江宁织造。
学界普遍认为曹寅是《红楼梦》作者”曹雪芹“的祖父或父亲,或干脆就是作者本人。
而曹寅有一篇纪念周亮工的文章,收录于曹寅的个人文集《楝亭集》。
文章先伪造了所谓南明扣押满清使节的罪名(这显然是从蒙古人哪里学会的骗人话术),再夸耀清军”王师南伐破淮扬,席卷而下,草昧廓清,东南底定“。然后就标出了周亮工的”成绩“:帮助清军处理”顽民“:”赎俘虏,掩残骸“。
这段文字不仅证明了《扬州府志》关于屠城收尸的记载,还通过一个汉军包衣的笔,直接将屠城描述成对”草昧“、”顽民“的”廓清“。可以说是来自八旗集团内部的一份赤裸裸的自供书。
扬州屠城时,曹寅尚未出生。但从上述文字可知,曹寅对八旗军的扬州屠城知道的一清二楚。周亮工肯定向他透露过收尸期间的见闻。
而曹寅的父亲曹玺,扬州屠城时大概是多尔衮的侍卫。他或许对扬州屠城事件也有所了解。
另一方面,根据南京地方志的记载,曹玺曾参加清军镇压山西之战。所谓”随王师征山右“”有功“。
在此期间,清军对大同等城市也展开了屠城。大同城几乎被杀绝。
我们不去猜测曹玺在屠城时做了什么。但他显然是知情者。更值得注意的是,曹玺的父亲曹振彦(也是汉军包衣)还在大同立过一块碑,隐晦记录了清军对大同的屠杀:
”戊子之变,谁非赤子,养陷汤火。哀此下民,肝脑涂地……盖以楚猿祸林,城火殃鱼,此亦理与势之所必至者。睇此芜城,比于吴宫、晋室,鞠爲茂草,爲狐鬼之场者,五阅春秋。哲人兴黍离之悲,傍徨不忍释者。“
从这段文字看,曹振彦对大同屠城的遇害者,持有同情态度。
曹振彦是否只是假仁假义呢?
或许不是。
崇祯九年,清军入塞劫掠宝坻县,展开了大屠杀。当地一个姓王的家族几乎被杀绝。却有一个十几岁少年摆脱了清军的魔掌。多年后,幸存者结识了曹寅,还透露了一个秘密:当年是曹振彦偷偷放掉了他。
显然,曹振彦虽然是满洲集团的汉军包衣,但从未忘记自己是汉人。对于遭到屠杀的汉人同胞,他的同情不是虚假的。他甚至会力所能及的提供一些帮助。
与之相比,曹振彦的孙子曹寅,写下那段吹嘘“王师”“草昧廓清”的文字,就显得相当冷酷了。
但这未必是曹寅的真心。
事实上,曹寅曾写过一个南曲剧本《续(后)琵琶》(红楼梦文本为《续琵琶》),借汉代蔡文姬的故事,描绘了这么一段文字:
“胡羌猎过,围城所破多。斩截无遗,尸骸撑卧,妇女悉被掳。又长驱西去,又长驱西去,詈骂难堪,捶扙频加,号泣晨行,悲吟夜坐,欲生无一可。嗏!彼苍者何辜?生长中华,遭此奇厄祸。胡风吹我衣,感时念父母……”
这完全就是对清军屠城的影射!
事实上,曹寅一生留下的诗词文章,很多都透露出了强烈的、甚至不加掩饰的反清思想。
如曹寅纪念明朝遗民马銮的诗:“魂归故国青山晚”、“烽烟何日返山川”。明确表明曹寅也把明朝视为“故国”,期待反清战争再次爆发。
《疏影·柳条边望月》对反清情绪更是毫不掩饰:待何时,跃马归来,重绾柔丝千尺!
(现代汉语直译:总有一天,骑马归来,重新挽起千尺柔丝头发)
我们完全有理由相信,曹寅的关于扬州屠城的“冷酷文字”,其实和他祖父在大同立下的碑文一样,是用一种隐蔽手段,记录下满清屠城的罪证。
我们也由此得知,汉军包衣和汉军旗里,的确有像曹振彦和曹寅这样的人,怀着悲哀和愤恨心情来看待满洲军的屠杀暴行。他们身不由己的痛苦,只能用以极为隐晦的方式加以表达。
《红楼梦》里有这样的情节:
来自扬州的女子林黛玉,在四月二十四日夜里去看望贾宝玉,却遭到了贾宝玉女仆的羞辱。悲愤之下,林黛玉在第二天(四月二十五日)写下了凄凄惨惨的“葬花吟”,还当面骂贾宝玉是“狠心短命”之人。
而四月二十四日夜到四月二十五日,恰好是清军攻陷扬州,开始屠城的日子。
这或许也不是偶然。“葬花”实质上是“收尸”。林黛玉对贾宝玉的痛骂,或许也是包衣曹家对自己地位处境的一种否定。
下一期,我们将揭开更多关于扬州十日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