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栏/163《工人绥惠略夫》① 鲁迅全集 鲁迅翻译作品

163《工人绥惠略夫》① 鲁迅全集 鲁迅翻译作品

2022年05月13日 16:06--浏览 · --点赞 · --评论
粉丝:8.4万文章:616

《鲁迅全集》━工人绥惠略夫(鲁迅译)

目录

译了“工人绥惠略夫”之后

工人绥惠略夫



工人绥惠略夫

俄国

阿尔志跋绥夫 作


  译了“工人绥惠略夫”之后

   

  阿尔志跋绥夫(M. Artsybashev)在一八七八年生于南俄的一个小都市;据系统和氏姓是鞑靼人,但在他血管里夹流着俄、法、乔具亚(Georgia)、波兰的血液。他的父亲是退职军官;他的母亲是有名的波兰革命者珂修支珂(Kosciusko)的曾孙女,他三岁时便死去了,只将肺结核留给他做遗产。他因此常常生病,一九○五年这病终于成实,没有全愈的希望了。

  阿尔志跋绥夫少年时,进了一个乡下的中学一直到五年级;自己说:全不知道在那里做些甚么事。他从小喜欢绘画,便决计进了哈理珂夫(Kharkov)绘画学校,这时候是十六岁。其时他很穷,住在污秽的屋角里而且挨饿,又缺钱去买最要紧的东西:颜料和麻布。他因为生计,便给小日报画些漫画,做点短论文和滑稽小说,这是他做文章的开头。

  在绘画学校一年之后,阿尔志跋绥夫便到彼得堡,最初二年,做一个地方事务官的书记。一九○一年,做了他第一篇的小说《都玛罗夫》(Pasha Tumarov),是显示俄国中学的黑暗的;此外又做了两篇短篇小说。这时他被密罗留皤夫(Miroljubov)赏识了,请他做他的杂志的副编辑,这事于他的生涯上发生了很大的影响:使他终于成了文人。

  一九○四年阿尔志跋绥夫又发表几篇短篇小说,如《旗手戈罗波夫》、《狂人》、《妻》、《兰兑之死》等,而最末的一篇使他有名。一九○五年发生革命了,他也许多时候专做他的事:无治的个人主义(Anarchistische Individualismus)的说教。他做成若干小说,都是驱使那革命的心理和典型做材料的;他自己以为最好的是《朝影》和《血迹》。这时候,他便得了文字之祸,受了死刑的判决,但俄国官宪,比欧洲文明国虽然黑暗,比亚洲文明国却文明多了,不久他们知道自己的错误,阿尔志跋绥夫无罪了。

  此后,他便将那发生问题的有名的《赛宁》(Sanin)出了版。这小说的成就,还在做革命的故事之前,但此时才印成一本书籍。这书的中心思想,自然也是无治的个人主义或可以说个人的无治主义。赛宁的言行全表明人生的目的只在于获得个人的幸福与欢娱,此外生活上的欲求,全是虚伪。他对他的朋友说:

   

  “你说对于立宪的烦闷,比对于你自己生活的意义和趣味尤其多。我却不信。你的烦闷,并不在立宪问题,只在你自己的生活不能使你有趣罢了。我这样想。倘说不然,便是说诳。又告诉你,你的烦闷也不是因为生活的不满,只因为我的妹子理陀不爱你,这是真的。”

   

  他的烦闷既不在于政治,便怎样呢?赛宁说:

   

  “我只知道一件事,我不愿生活于我有苦痛。所以应该满足了自然的欲求。”

   

  赛宁这样实做了。

  这所谓自然的欲求,是专指肉体的欲,于是阿尔志跋绥夫得了性欲描写的作家这一个称号,许多批评家也同声攻击起来了。

  批评家的攻击,是以为他这书诱惑青年。而阿尔志跋绥夫的解辩,则以为“这一种典型,在纯粹的形态上虽然还新鲜而且希有,但这精神却寄宿在新俄国的各个新的,勇的,强的代表者之中”。

  批评家以为一本《赛宁》,教俄国青年向堕落里走,其实是武断的。诗人的感觉,本来比寻常更其锐敏,所以阿尔志跋绥夫早在社会里觉到这一种倾向,做出《赛宁》来。人都知道,十九世纪末的俄国,思潮最为勃兴,中心是个人主义;这思潮渐渐酿成社会运动,终于现出一九○五年的革命。约一年,这运动慢慢平静下去,俄国青年的性欲运动却显著起来了;但性欲本是生物的本能,所以便在社会运动时期,自然也参互在里面,只是失意之后社会运动熄了迹。这便格外显露罢了。阿尔志跋绥夫是诗人,所以在一九○五年之前,已经写出一个以性欲为第一义的典型人物来。

  这一种倾向,虽然可以说是人性的趋势,但总不免便是颓唐。赛宁的议论,也不过一个败绩的颓唐的强者的不圆满的辩解。阿尔志跋绥夫也知道,赛宁只是现代人的一面,于是又写出一个别一面的绥惠略夫来,而更为重要。他写给德国人毕拉特(A. Billard)的信里面说:

   

  “这故事,是显示着我的世界观的要素和我的最重要的观念。”

   

  阿尔志跋绥夫是主观的作家,所以赛宁和绥惠略夫的意见,便是他自己的意见。这些意见,在本书第一,四,五,九,十,十四章里说得很分明。

  人是生物,生命便是第一义,改革者为了许多不幸者们,“将一生最宝贵的去做牺牲”,“为了共同事业跑到死里去”,只剩了一个绥惠略夫了。而绥惠略夫也只是偷活在追蹑里,包围过来的便是灭亡;这苦楚,不但与幸福者全不相通,便是与所谓“不幸者们”也全不相通,他们反帮了追蹑者来加迫害,欣幸他的死亡,而“在别一方面,也正如幸福者一般的糟蹋生活”。

  绥惠略夫在这无路可走的境遇里,不能不寻出一条可走的道路来;他想了,对人的声明是第一章里和亚拉藉夫的闲谈,自心的交争是第十章里和梦幻的黑铁匠的辩论。他根据着“经验,”不得不对于托尔斯泰的无抵抗主义发生反抗,而且对于不幸者们也和对于幸福者一样的宣战了。

  于是便成就了绥惠略夫对于社会的复仇。

  阿尔志跋绥夫是俄国新兴文学典型的代表作家的一人,流派是写实主义,表现之深刻,在侪辈中称为达了极致。但我们在本书里,可以看出微微的传奇派色采来,这看他寄给毕拉特的信也明白:

   

  “真的,我的长发是很强的受了托尔斯泰的影响,我虽然没有赞同他的‘勿抗恶’的主意。他只是艺术家这一面使我佩服,而且我也不能从我的作品的外形上,避去他的影响,陀思妥夫斯奇(Dostojevski)和契诃夫(Tshekhov)也差不多是一样的事。雩俄(Victor Hugo)和瞿提(Goethe)也常在我眼前。这五个姓氏便是我的先生和我的文学的导师的姓氏。

  “我们这里时时有人说,我是受了尼采(Nietzsche)的影响的。这在我很诧异,极简单的理由,便是我并没有读过尼采。……于我更相近,更了解的是思谛纳尔(Max Stirner)。”

   

  然而绥惠略夫却确乎显出尼采式的强者的色采来。他用了力量和意志的全副,终身战争,就是用了炸弹和手枪,反抗而且沦灭(Untergehen)。

  阿尔志跋绥夫是厌世主义的作家,在思想黯淡的时节,做了这一本被绝望所包围的书。亚拉藉夫说是“愤激”,他不承认。但看这书中的人物,伟大如绥惠略夫和亚拉藉夫——他虽然不能坚持无抵抗主义,但终于为爱做了牺牲,——不消说了;便是其余的小人物,借此衬出不可救药的社会的,也仍然时时露出人性来,这流露,便是于无意中愈显出俄国人民的伟大。我们试在本国一搜索,恐怕除了帐幔后的老男女和小贩商人以外,很不容易见到别的人物;俄国有了,而阿尔志跋绥夫还感慨,所以这或者仍然是一部“愤激”的书。

  这一篇,是从S. Bugow und A. Billard同译的《革命的故事》 (Revolutionsgeschichten)里译出的,除了几处不得已的地方,几乎是逐字译。我本来还没有翻译这书的力量,幸而得了我的朋友齐宗颐君给我许多指点和修正,这才居然脱稿了,我很感谢。

  一九二一年四月十五日记。

   

  工人绥惠略夫

   

  正当那时候,有人在那里,将彼拉多使加利利人的血和他们的祭物,搀杂在一处的事,告诉耶稣。

  耶稣回答说:你们以为这些加利利人比众加利利人更有罪,所以受这害么?

  我告诉你们:不是;你们若不悔改,都要如此灭亡。

  《路加福音》第十三章一至三。

   

  

   

  楼梯上面,当黄昏时候,从地下室一直到屋顶上,满包了黑暗不透明的烟雾;梯盘上的窗户,都消融在暗地里了。这时候,在一所住宅的前面,正有一个人拉那门铃。

  黏黏的,用破烂蜡布包封着的门后边,旧铃便愤然的抽咽起来,许多时没有肯静;他的微细的死下去的哼声,宛然是一匹绊在蜘蛛网上的苍蝇,还在不住的诉说他悲惨的运命。

  没有人到来;这人直挺挺的立着,正像一支桩。他的模样,在昏暗中间,越显得十分黑。一匹瘦猫,隐隐的溜下阑干来的,也不送给他一些注意,他立的有这样静。他总该有些古怪:如果是好好的快活的人,怀着坦然的心的,便不至于这样的立着。

  楼梯上静而且冷了,在荒凉的昏暗里,起上一种霉气味的烟来;这时从地窖子到屋顶室都填满了脏的,病的,肚饿的和烂醉的人们的大杂居宅里发散的恶臭。越到上头,烟气便塞的越密,自己造成异样的黑影,忽然也便会浓厚到正象是一个人形。

  远远地响着马车的轮声,闹着街道电车的铃声;从无底的坑的深处——从院子里——挤出急迫的苦恼的人声;但在上面却是死而且静。忽听得下面的房门合上了,轰的一声,楼梯口发了抖,应声便一直传到全宅。脚步声响了。人听得,似乎有人往上走,到梯盘又骤然转了弯,便一步跨过两级的走。待到脚步声已经走上最末的梯盘,在阴暗地里,就是嵌着窗户的所在,溜过一个黑影的时候,那站在门前的人,便向着他转动过去了。

  “谁在那里呵,”来人不由的发一声喊,是吃惊不小的声音。

  站在门前的人便锋利直截的问道,“这里有房子出租么?你也许知道?”

  “哦!房子?……我委实不知道……我想,该有的。你拉铃就是!”

  “我已经拉了。”

  “阿,在我们这里是应该格外的拉的。你看,这样!”

  他抓住门铃,用全力的一拉。铃并不先行颤动,便立刻发一声喊,却又忽地停止了,宛然一个装着蚕豆的马口铁筒,滚下阶梯去,就被墙壁挡住了似的。于是有些声响;从微开的门缝里,在黄色灯光的光线中,现出一个老女人的花白的头来。

  “玛克希摩跋(Maksimova),这里有人问你的房子呢。”上来的人告诉说,是一个瘦而且长的大学生。他先向那空气又酸又湿,仿佛浴场的腌臜的前房一般的廊下的那边走。他也不再听老女人说什么,一径走过了堆着行李和挂着帐幔,那后面有什么正在蠢动的廊下,躲进他自己的屋子里去了。他放下物件,穿着畅开领口没有带子的红色的农家衣的时候,才又想到新来的客人,便问那老女人,恰恰捧着煮沸的撒摩跋尔进来的,说:

  “这个,玛克希摩跋,你的房子租去了么?”

  “租去了,谢上帝,舍尔该·伊凡诺微支(Sergej Ivanovitsh),六个卢布租去了。我想,倒是一个安静的客人。”

  “怎见得呢?”

  那老女人用白滞的将要失明的眼睛看定他,兜起了干枯的薄嘴唇说:

  “六十五年以来,舍尔该·伊凡诺微支,我活在世界上,什么人都见过了。看的眼睛都要瞎了,”伊苦恼的插嘴说,又做了一个不平的手势。

  大学生不由的看着伊的眼睛,想要说些话,却仍复咽住了,待伊走后,他便去敲着隔壁的门,叫道:

  “喂,邻舍的先生,你可愿意喝一杯迁居的茶么,怎样?”

  “很好,”一个锋利的声音回答说。

  “那就请你这边来。”

  大学生坐在桌旁,斟出两杯淡茶,拖近糖壶,向门口转过脸去。

  进来了一个适中身材,瘦削的,极顶金色头发的青年。他这模样,引起人一种特别的印象,仿佛他不住的故意的总想使自己伸高,却要将头缩在肩胛里。

  “尼古拉·绥惠略夫(Nikolai Shevyrjov),”他用了刚健的分明说。

  “亚拉藉夫(Aladjev),”主人答应着,喜孜孜的微笑,去握他客人的手。

  他全是农家风:带点拙笨的客气而且握的比通常更长久。这以外,看他弯弯的强壮的背,削下的肩头,长臂膊,阔大的手,以及长鼻准的侧脸,仿佛圣像似的,长着菲薄的下髭和剪圆的头发,正像普式珂夫(Pskov)或诺夫戈洛(Novgorod)的一个普通的农家少年,或者是一个木匠。他用了微带钝滞的喉音,响的极真切,但也很和气的说:

  “好极,你请坐,我们喝茶,并且闲谈罢。”

  绥惠略夫就了坐,他的举动又敏捷又坚定,但他的态度总还是板滞而且孤峭。

  他的浅黑的钢铁色的眼睛,冷冰冰的不可测度的看。即使自己十分豁达的人,第一次走到毫不相知的处所,总不免带些拘谨的新鲜,但在他却并无这痕迹。亚拉藉夫一面看,一面想,觉得这绥惠略夫对于自己,以及对于藏在他秘密的精神的深处的特种东西,决不会无端的不忠实的。

  ——这小子倒有趣哩,他想。

  但问道,“这个,你是——怎的呢?才到的么?”

  “不错——今天刚从赫勒辛福斯(Helsingfors)来的。”

  “你的行李在那里呢?”

  “行李我是全没有。只有……这样,一个枕头,一条被,一两本书。”

  亚拉藉夫听到末后这句话,便格外注意而且高兴的看着客人。

  “还有……如果我可以问……你本是什么职业呢?”

  “你自然可以问……我是工人,是金属旋盘工。这一来,为的是寻点事,先前的工厂忽然关闭了。”

  “那便是——无业了?”

  “是的,”绥惠略夫回答说,在他声音上,带着异样的含混。

  “目下所多的是无业,”亚拉藉夫关心的说,“目下在你是艰难的时候了。”

  绥惠略夫漠然答道,“什么时候总艰难。”他又用了警告的声口,补足说,“不久便是那些人也要艰难,那些目下还轻松的。”

  亚拉藉夫很觉新奇似的看着他。

  ——呀呀呀!他想,这小子也未必怎样干净。事情须得探出底细来。嘴脸也颇可疑呵。——

  绥惠略夫对于主人的使了伶俐的农家式眼光,瞥到他脸上的一种特别表情,显然是已经觉得了,便低下头去看着杯子。

  “……你是大学生呵。也有些甚么著作么?”他很快的说。

  亚拉藉夫微微的红了脸。

  “你何以这样想?就是我有著作的事?”

  绥惠略夫毫不介意的微笑起来,而且这微笑,比他在故意的姿态时候,愉快得多了。

  “这不难,”他解释说,“你壁上有文人的肖像,壁厨里是许多书,桌上是草稿,桌下是揉掉和撕掉的纸。人就知道了。”

  亚拉藉夫也失笑,但更加注意的看住他的眼睛。

  亚拉藉夫的眼色有些狡狯,然而终究脱不了农家式:可以看出他想弄狡狯来,“不错,对的……但是你,据我看来,是一位善于观察的人。”

  绥惠略夫不开口。

  亚拉藉夫点起一枝大的纸烟,从烟气中,非常注意的研究这生客。

  绥惠略夫端端正正坐着,并且不住的回转着拇指。在他外观上,总带些十分特别的什么,使他和常见的许多相貌,显出不同。亚拉藉夫的聪明的农家眼睛,又立刻发见了这特点:是不可测的隐蔽与深藏的熟虑的一串。还有全身的岩石般的不动,与虽然很微细却很迅速的拇指回转之间的对照,他也觉察了。而且他越加留心,也就越加锐利的觉得疑惑,对于这生客的无意识的交感与本能的尊敬,早已深深的潜伏在他的精神里面了。

  他装作因为烟气似的一眼,又随便似的说,但口气却带着双关:

  “探索的本领真是一种难得的才能呵……”

  绥惠略夫没有便答;只是拇指转的更快了。看他模样,仿佛全不想要答话,但沉默一刻之后,他忽然抬起头,冷冷的看定了亚拉藉夫,微歪着嘴唇说:

  “我懂得你了。”

  “怎的?”亚拉藉夫不觉慌张起来。

  “你费了力气,想盘查出,我是否一个侦探……不是的,请你放心罢。为什么……我强要同你谈天,而且也并非自己来到你这里的。”

  “呵呀,这是说那里话呢。”亚拉藉夫着忙的插嘴说,却已经紫涨了脸。

  绥惠略夫又微笑,决然的,他的面貌在微笑时候,全然换了样,很温和,而且几于娇柔了。

  “不,怎么不然……这情形很明白……但假使我果真是侦探,我从你的诘问上,早已知道你何以害怕的底细了。”

  亚拉藉夫不知所措的看了他许多时,于是摸着脖颈,笑吟吟的做了一个无可如何的手势。

  “哪,你有理。是我错的。不用再争了罢……你自己知道,今天是怎么样的……但我并没有瞒。”

  “我说是怕,你说的却是瞒。你总还藏着些什么。”

  绥惠略夫微笑了。

  亚拉藉夫张着眼睛只是想。

  “唔……”他拖长了声音说。“然而,请你不要见气,你可以成就一个出色的侦探,一个应用心理学的。”

  “能罢,”绥惠略夫正色的答话,但分明带了些懊恼。“你著作些什么呢?”他又发问,也显然竭力的要使谈话转过方向来。

  亚拉藉夫红了脸,仿佛就被人在现犯当场捉住的一般。“是的——不错……我也才开手。两种小说已经印刷了……这关系,人也还称赞他。”他低下眼睛又装出毫不介意模样,添上了结末的话,但在他声音上,不知不觉的满带着稚气的得意的喜欢。

  “我知道。我已经读过了。先前没有想到,现在记起你的名字来了。你写的是农民生活。我记得的。”

  主客都沉默了一会。绥惠略夫屹然不动的注视着茶杯,并且很快的,仅能看出的,转动他搁在膝上的手的拇指。亚拉藉夫很兴奋。他极有探听绥惠略夫对于他的小说以为何如的意思。他自己十分相信,这并非为着已有教育的读者而作,却直接为了工人和农民做的。他张开几次口,但终于没有决心。他于是点起一枝纸烟,轮一轮眼,很注意的看着火,但当他将吸之先,却用了做出来的不介意问道:

  “这个,我的东西,能中你的意么?”

  “怎么不中意,”绥惠略夫说,“这写得十分有力……很有味!”

  亚拉藉夫红了脸,而且终于不能按住,教自己不露出孩子气的笑影来。

  “只是你将人们过于理想化了。”绥惠略夫加添说。

  亚拉藉夫热心的问道,“这怎讲呢?”

  “倘若我没有错你是从这一个立脚点出发的,就是只要有健全的理性与明白的判断力,更不会有一个恶人。就是单是表面上的可以去掉的环境,妨害着人的为善。我不信这事。人是从天性便可恶的。正反对,倒是不利的环境决不可少,因为借此可以造出一两个……但只是极少的……好人。”

  亚拉藉夫很气恼。这正是他的伤处;他一切将来的著作的根柢都在这上面,而且他又坚固又简单,并不搜求证据,只相信自己的理想,宛然那农民的对于上帝似的。

  他叫道,“你说什么?”

  绥惠略夫用铁一般的镇定回答说,“我这样想。我是一个工人,知道的很清楚。”

  在他声音里,颤抖着竭力捺住的,伤心的苦楚,这忽然使亚拉藉夫发了不忍的心了。

  “你大约过的是很艰难的生活……所以使你这样愤激了,但你不能相信你的主意。这是,还请你见恕,要成为憎恶人类的!”

  “我不惧惮这话,”他冷冷的答:“我实在憎恶人类,但你所谓什么愤激的,我却称作经验。”

  “什么经验呢?”

  “看真理,就是人类想要竭力掩饰的。”

  “人类如果都一样,何必又要掩饰他?而且你对于真理,又怎么解释呢?”

  “真理应该抹煞,以便这一部份人能够依靠别一部份人而生活。这是最通常的诓骗……真理是,人的一切欲望,全不过猛兽本能。”

  “你说甚么,一切!”亚拉藉夫愤然叫喊说,“爱也是,自己牺牲也是,同情也是?”

  “我不信那些事。那些只是一个盖子,借此遮掩丑态,以及抑制那能使各种生活为难的掠夺本能的罢了。人的理想的产物,并不是人的天性……是练就的东西!……倘使爱——当然不是男女的爱——同情与无我,在我们真是天禀,正如掠夺的动力一般,我们现在便该有基督教的共和制占了资本主义的位置,饱汉也不会旁观,看那肚饿的人怎样死,也不该有主人和奴仆,因为大家都互相牺牲,大家都平等了。然而我们统没有。”

  亚拉藉夫激昂的跳起身,运着沉重的脚步,仿佛跨过了掘起的土块,跟在锄犁后面似的,只在屋子里转。

  “在人类里面存着两样原素——用了我们的神秘论者的话来说,那便是神的和魔的,进步便只是这两样原素的战争,并不如你……”

  “我想,倘使这两样原素,各取了纯粹的形状,以相等的分量含在人类的天性中,人生便不会有现在这样可厌……决不这样了……这只是生存竞争所发明的警句,正如发明了汽机电话和医术一般。”

  “也好……就是了……然而人类究竟有他的心灵能受影响的资质……你何以不信这原素对于猛兽本能的最后的胜利呢?用理想贯彻人生,固然迟缓,然而确实的,而且一到他得了胜,使人类的权利全都平等的时候……”

  “永不会有这等事,——”绥惠略夫冷冷的答:“生活也就跟着这进步以相等的分量复杂起来了……生存竞争是一条定律,他不会比生存更早的收场。”

  “你也不信生活状态的改良么?”

  “革新是——信的,但改良——却不。”

  “这又怎么说呢?”

  “人的幸不幸,并不因为有善或恶加在他的身上,却因为他生来带着感受苦恼或欢喜的机能。假使石器时代的人能在梦中看见我们的世界,他们会以为是地上的天国。而我们现在正活在他们的梦中,即使并没有比他们更加不幸,却也不过如此……我不信黄金时代。”

  “哪,你可知道,”亚拉藉夫禁不住栗然的说,“这实在是恶魔一般的不信仰哩,请你宽恕,我却不能拟议你自己真是这样想……”

  “可惜,——”绥惠略夫冷冷的微笑。

  “哪,多谢,这实在可怕。”

  “我也并不说这是好的。”

  亚拉藉夫没有话,并且用正直的同情注视着对手。此时他知道那眼光的明亮与冷峭的来由,可怕的镇静的来由了。在这人的精神里,所有的不外乎黑暗与荒凉。或者还有剧烈的烦恼与报复,但只剩着非人格的报复罢了。

  绥惠略夫又急急的转着拇指,一面想,一面站起身。

  “再见,”他说,“我为了旅行还很倦……我也从没有说话到这么多……”

  亚拉藉夫沉思着,对他握了手。但绥惠略夫刚开门,他又慌忙问道:

  “唉,你说罢……你真是工人么?”

  绥惠略夫微笑。“这还有什么诧异呢?自然的。”

  他便走出,随手紧紧的转上了门的关键。

  亚拉藉夫还只是在房里面往来,闷闷的吸着纸烟,思想不断的争斗着。现在,他的对手已经沉默了,便仿佛觉得他自己的辩论无可攻难;又渐渐入了梦。未来的生活立刻结成一个恍惚的然而光明的幻景,在他面前涌现起来了。

  在他眼前,涌出原野森林和村落的一望无边的形象,惨淡,悲凉而且困穷,一群伟大坚忍的人民,便在这无边中,静静的藏着单纯的,未来的正当的生活的真理。

  亚拉藉夫要写出些极有力量的事:将那由伟大的内部的理想所结束的,弥满着力量与真理的全图,凡有什么使他苦恼和喜欢的,都悉数的倾注。他的头发了热,眼里涌出泪来;这事似乎已在目前而且可以把握了。但他的“没有力量”这一个震动的意识,又超过了他的精神。

  “我怎么会这样了。”

  他苦苦的叹息,又退一步想,宽解自己的心:

  “好,是了,即使不是我,也有别人。我就做我的事!”

  他暂时还在房里面站着,惘惘的抬起湿润的眼睛来,注视在托尔斯泰的肖像,那正在墙上锐利的透彻的回看着他的。

  他于是在蒙着报纸的写字桌上搁下纸烟和灯,欠伸了身体,就了坐。

  他坐的很长久,几乎要到早晨,不停的写去。

  他充满了爱与热情的描写,农民们,怎样的为了他的确信而受刑,死,质朴,无言,不因此做出一点英雄举动,不等候震荡心神的赞美歌,一齐而且沉静,仿佛明白了什么事,为别人所未经知道似的。纸烟的烟气慢慢积成浓云,绕着灯上升,消失在昏暗里。全宅中一切都沉默,只有黑夜从窗户窥探进来。人大约很不容易想到,这死一般的黑暗单是假象,有些地方的房屋和屋顶后面的大道上却照耀着几千活火,盘旋过许多匆忙的饶舌的行人,饭店大开,舞蹈场上闪着袒露的肩膀,戏园里响着美音;大家谈天,爱恋,生存竞争,生存享乐与死亡。

  墙壁后面,在坚硬的卧榻上,挺然的躺着绥惠略夫,他的冷峭圆睁的眼睛带着不挠的表情在黑暗里瞥动。

   

  

   

  绥惠略夫房里唯一的窗门正对着一堵墙壁,上面是一条灰色的天空,被煤污的几个烟囱划了界。这房有一副特别的情形:因为只是完全的空壁,所以显得格外的明亮和寒冷,地板上看不出纤尘,桌上没有书籍,倘使里面并无绥惠略夫,那随随便便的并不靠了窗口或桌子,却坐在通到邻室的阖着的门前的在那里,人就不见得相信,在这里有谁居住了。

  挺直的不动的只用手指轻轻的敲着膝头,绥惠略夫背向着门,坐在自己放定的唯一的椅子上。他的眼睛毫无关心的看,仿佛只是机械的在那里研究卧床的位置,但便是仅能觉察的举动,每一声他都感应,人就知道,他对于这家里一切的事,无不十分留心的听着了。他先听得,亚拉藉夫怎样喝茶,于是往外走;他又继续下去,倾听远地的声音,就是给他以微弱模糊的,在他周围所活动的那些惨淡的生活的报告。

  他背向坐着的门后面,住着——这是绥惠略夫早知道了——一个盛年的质朴的而且略略耳聋的缝女。他所以猜到的,就在伊的鲜活的声音,缝纫机的静静的响动,老主妇对伊谴责时候的母亲模样的口吻,以及伊用了柔顺的,动人的无靠的声音不住的发问道“怎样呢?”

  远到廊下,帐幔的后边,两个老人钻在破烂布片的山里面,正如腐肉里的蛆虫,又总在絮絮的低声说些话。这老人们窃窃的密谈,似乎搅起一种不安的事件似的,讨厌的在寂静中作响。

  有一回,房主妇来到绥惠略夫这里,是一个瘦削的老女人,长着一双昏暗的,无光的眼睛。绥惠略夫给伊房租,伊将钱看了许多时,又伸出干枯的指头来摸索。

  “瞎了……”伊用了悲哀的安静说。后来绥惠略夫听到,伊如何送钱给缝女看,以及那缝女发出银一般清脆的高声,也如一切聋人不知道别人容易听到的一样,回答说:

  “这对的,对的,玛克希摩跋!”

  绥惠略夫这样的坐了三小时,位置也一回没有变换,只是他的手指却愈动愈快了。他小心的庄重的大约有一个目的,领略着这一切毫无颜色的声音,这就是没有言语的穷乏与可怜的生活。

  于是他急忙站起身,穿上外套出去了。

   

  

   

  绥惠略夫立在工厂的院子里,从嵌着铁格子的大窗口向机器房里窥看。

  那地方,在内部,呼呼的轧轧的响。连着玻璃窗也微微的颤动。周围的窗口虽然也的确向里面射进许多光去,但在空院里,上面是又高又爽的自由的天,因此做成这印象,仿佛内部是永久的昏暗所统辖了。人看见,锁链怎样的鬼物似的上上下下的爬,蓄力轮怎样的风潮一般,然而似乎不出声的往来的飞,以及无穷的革带只是向暗地里走去。一切都回旋,辗转,匆遽,只是几于见不到人。间或在乌黑的冷光的怪物中间,看到一个苍白的人脸,长着死尸一般眼睛,但即刻又消失在充满着喧嚣与摇动的昏暗里了。这可怕的喧嚣似乎一刻一刻的强盛起来,但又只是一样的沉重和单调。尘封的窗玻璃又使一切都成为失了声色的东西,平坦而且灰白,宛然影在一个大电影的布幕上。

  紧靠着窗边,在用了强直的敏捷而走动着的杠杆,圆轮,以及干棒的背景上,一个钢铁做的小小的精巧的希奇东西,用了冲击的急速的运动,挨着一个黄铜盘子极猛的旋转着,从他锋利的铁牙齿里,落下金闪闪的细屑来。

  在那东西上面,摇动着一个弯曲的人脊梁;两只污染的大手这边那边的动。

  这摇动又整齐又单调,而且很惹眼的顺着那小机器的运动。

  便在这希奇东西上,注定了绥惠略夫的注意的眼光。正是像这样的一个旋盘,在这后面,他曾经满抱了不能达到的希望,工作过来,在这后面,他一日复一日的,从早到晚,站立过五个长年了。只站着,无论是健康或是疾病,悲哀或是喜欢,被爱或是恼着他的精神牵引他去的那一个可怕的思想。

  倘使此时有谁看见绥惠略夫的眼睛,他就要对于那特别的表情觉得惊异:这已经不像平常一样,明亮而且冷峭了;里面却闪出真实的柔和的悲哀,其间又极锐利的炎上了无可和解的铁一般的憎恶。这时他的嘴唇也颤动了,但不知道,——是微笑呢,还是不出声的对自己说些什么呢?

  他这样的站了许多时,便突然换过方向,仿佛奉了号令似的,用了稳实的脚步走去了。

  “帐房在那里呢?”他问在路上遇到的第一个工人说。

  “那边。第二个门,”工人回答说,并且站住了。“报名么?谁都不收了。”他又一半同情一半快意的补足了话而且微笑,同时在他菲薄的青嘴唇下,露出黑人一般白的又阔大又贫相的牙齿来。

  绥惠略夫正注视在他的脸上,似乎要说:“——早知道了……”他推开门,跨进帐房里。里面已经等候着十来个人,都坐在两个高的白刷的窗底下。当这明亮的背景之前,人只能看见黑影,在一个光滑的秃头上,闪烁着青灰色的光点,仿佛照着死人的头颅。这些面目模糊的影子一时都转向绥惠略夫了,但又便沉沦在照旧的坚忍的等候里。绥惠略夫挺直的站在门口。

  寂静了许多时。通到内面的门终于呀的开开了。一个肥胖短脖子的人匆匆的进到帐房里。

  “尼珂颇罗夫(Nikophorov),惩罚簿!”他用了自负的轩昂的声口命令说。

  书记便放下笔,向蓝簿子堆里搜寻起来。这时平坦的影子们,当这工头进来的时候,早经站起了的,便从各方面移动过去,一时都围住他。穿旧的上衣,有洞的小帽,肮脏的鞋,苍白的脸带着饥饿的眼睛和垂下的骨出的臂膊都出现在光亮里了。

  “工头先生!”几个枯燥的声音一齐说。

  那胖子又莽撞又忿怒的从书记手里掣过簿子,向他们转过脸去。

  “又来!”他发出不自然的高声说,“外面贴着布告咧!喂!”

  “请你容许几句禀告,”一个年老的人略略前进,想缓和这工头的口风。

  “还禀告什么!没有工作——完了。没有事……便是我们也就要停工。明白的很!”

  暂时之间众人都没有话,似乎挛缩起来了。但那老人又流着眼泪,吐出发抖的声音说:

  “我们也知道……自然的,倘若没有工作……那有这许多工作呢。可是支持不住了……我们饿死……但只要我们能够向技师普斯多复多夫(Pustovojtov)说……这位先生前回应许过我们,查查看的……可不……”

  他的发光的饥饿的眼睛充满了求恳和忧虑,注视着工头。

  “不行!”这人忽然暴怒起来,打断了他的话。

  “菲陀尔·凯罗微支(Fjodor Karlovitsh)……”老人还是执意的求恳,仿佛没有听到似的。

  “我对你们说过一百回了,”工头发出很带德国腔调的声音说,这是先前所没有听到过的,但却不很响:“技师管不着这些事!”

  “但是这位先生……”

  “这人现在并不在工厂里,”德国人遮住了他的话,转过身去。

  “怎会呢,这位先生的马车现停在门外哩……”一堆人里面的一个注意说。

  工头忽然转向这面;脸上现出阴忍的愤怒来。

  “那么……停着就是!这于你们更好咧!”他嘲笑的说,并且又向门走近一步去了。

  “菲陀尔·凯罗微支!”老人赶忙叫喊,又显出一种举动,仿佛要跟着他走去一般。

  德国人将眼光注在老人的脸上一刹时,说在他的脸上,或者不如说在秃头上。

  “总之你……”他缓缓的快意似的说,“用不着到这里来。你算什么工人呢?”

  “菲陀尔·凯罗微支,”老人绝望的叫道:“你开恩罢……便是我……我却也总是好好的做过的呵。”

  “早是这样,现在也这样,”工头用了做作出来的安闲说,“已经老了,兄弟,静养的时候了……最好不要再来,无谓了!”

  他捏住了门的把手。

  “你开恩罢,我是……”

  然而房门合上了,老人的话只撞在黄色的类似嘲笑的墙壁上,返应过来,老人站住,撑开了臂膊只向周围看,仿佛他想说:

  “哪,好……这怎么办呢?”

  忽而全班都胡乱盖上帽子,向外走去。

  但他们又并不走散,却像一群家畜似的,都头向着里挤在门口,大约多数是再也没有目的,教他能往那里走,只是无可措手的迷迷惑惑的惘惘的看他自己的脚,一个人点起一枝纸烟来,别人的眼光便都很留意的跟着他看。这揉损了的纸烟许久没有吸成。

  “你不要正站在风头上,”一个人和气的注意说。

  “唉……算了……”那吸烟的突然发喊,用了全力将纸烟向墙壁摔去,于是站着,似乎自己再不知道怎样才是。

  “喂,怎么办呢……我是三天没有吃了……”一个苍白颜色的少年喃喃的说,又无端的微笑,仿佛等候着对于这说了的滑稽降下喝采来。

  “第四天也没得吃哩!”那一个想吸纸烟的,毫不为奇的回报说。

  这时从别的门口里,用着高雅的快步走出了一个绝顶金色头发的绅士,一口翘起的茂密的胡须。他一出现,一堆的工人就起了一种莫名其妙的动摇,他们神经兴奋的痉挛起来了,前走了两三步重复站住,只有那老人拉下帽子,露出他的秃头,技师的庄严的脸上便浮出淡淡的阴影来。他仿佛想要说话,但只是两肩一耸,很气忿的向上看,就怒吼道:

  “斯退方(Stefan)!这边!又见鬼!……”

  带子上有一个时表的胖马夫便将马带到门口,技师匆忙敏捷的跳上马车的踏台,便坐在吱吱发响的皮垫上。深黄色的快马只一窜,便走动了:明晃晃的鬃毛发着闪光,胶皮轮旋了一个软软的半圆,于是马车就轻轻的出了工厂的大门。那车还在亮光下闪烁一回,便不见了。

  工人们也各各走散了。

  绥惠略夫走得最后。他两手都插在衣袋里。动了身,将头仰的很高,急急的向街的那边走。

  在秋天的水一般清澄的日光里,这大都会比平常愈显得污秽与寒冷。直如箭的潮湿的街道都罩在带青的烟雾底下,一直那边,是人,马,房屋与路灯都融成一片浑浊的深蓝,像浮在空中一般,鬼怪似的闪着海军部谯楼的细瘦的金色的尖顶。

   

  

   

  地窖子的饭店里,是绥惠略夫吃午餐的地方,喧嚷起来了,淡巴菰烟,汗和饼饵的蒸气的混合物,团成一种浓厚的黏气,人们都宛然在烟瘴里面似的消没在这中间。

  绥惠略夫坐在窗下,窗前是成串的人腿来来往往的走,他将肘弯竖在油透的桌布上,随便看着邻室,淡巴菰烟里正有一些黑影,围住了摇摆的弹子台在那里动摇。枯裂的失声,大声的笑和骂詈,都从那边响亮过来。邻近的桌旁坐着一伙快活的鞋工。他们里面的一人,是瘦削的少年长着一副很不自爱的相貌,耳朵上带着耳环的,正在揶揄一个老实的农夫,竭力的想凑别人的趣,农夫却将无思无虑的有趣的眼看着他的嘴唇。少年哄骗他,热心的骗,愉快到咽唾,有时连自己也忍不住了,便非常得意的拍着膝盖,回过来向大家说,声音里满带着喜欢:

  “这可真是一个呆子呵,弟兄们!我没有底的诳他,我没有底的诳他呵,他都信了!……他实在都相信呢,弟兄们!”

  农夫惶窘似的微笑,做一个撂开的手势,转过脸去了,但那带耳环的少年又将胸脯靠着桌子,大张了嘴,重新得意洋洋的说起来:

  “起初,我住在班沙(Pensa)的时候……”

  农夫一悚,便又伸出脖子来,将眼光极驯良的移在说话的人的唇上。

  店门不绝的开合,同时也不绝的加添了新客和烟雾,那些诅骂的声音,从外面来的,从扶梯那边来的都已经可以听到了。

  黄昏只是深,烟雾只是密,低的顶篷底下的喧嚣是沉重的塞着。喧嚣,臭味,烟气,人和诅骂都纠结成了大山压着一般的污秽的一团,人早不能从中一一分清了。

  在绥惠略夫坐定的这桌子旁边,不一刻就坐下一个瘦的长脖颈的人来,生得一副极暗色极紧张的脸。他外观始终是非常之兴奋。他忽而将头支在手上,忽而遍看周围或者连全身都向各处旋转过去,又在所有的衣袋里摸索,但寻不出什么东西来。他几次的看着绥惠略夫似乎想说话,然而没有敢,绥惠略夫早觉得了,却只是冷冷的看,并不招呼他。终于,当那带耳环的少年用了特别的奇警的想头,引工人们发出雷一般哄笑以及使那轻信的农夫陷入没法的窘况的时候,这长颈子的人便转向绥惠略夫,拘谨的微笑着,指那少年说:

  “这大约也是游行者罢!”

  “是的……”绥惠略夫不甚愿意似的回答说。

  长颈子的转过身来,仿佛就只是等着这一点,便正对了绥惠略夫,并且带着一种相貌,像要落在水里似的,说:

  “朋友,你也是我辈中的,是……一个工人?”

  “是的,”绥惠略夫依然极短的答。

  长颈的人全身痉竦起来了。

  “你听呵,我想请求你……我才三天呢,自从我到这都会以来……你可知道,我怎样可以寻点事做呢……我是铁匠……怎样?”

  他的眼睛恳求的看定绥惠略夫,他的脸仍旧留着先前一样的紧张模样。

  绥惠略夫沉默了一会。

  “我不知道,”他对答说:“我自己也没有事做,寻不出工作……市面萧条。这都会里现有一两万无业的人哩……”

  紧张着脸的人注视绥惠略夫,半开着他的嘴。于是他的脸变化了,渐渐苍白起来,瘫痪起来,忽地现出纯朴的无法的绝望的表情了。他将脊梁靠在椅背上,没有希望的摊一摊手。

  “你怎么到这里来?”绥惠略夫突然发出质问,几乎是生气了。“你竟没有先想到,这里都正在饿倒么?你还是在原地方好。”

  这人又将手一摊。

  “这不行……上了黑簿子我才停了工作的……我在那里还做什么呢?”

  “什么缘故?”绥惠略夫毫不介意的问。

  “这样的。同盟罢工了。我是被伙伴选出的代表……那时倒也没有敢照规则办,现在可是,到了平静之后,他们却又想起来了。哪,——出去!”

  “你在那里做工呢?”

  “在矿山里……当一个铁匠。”

  “你不是代表么?……那么,你的伙伴怎不为你号召呢?”

  绥惠略夫用了非常特别的峻烈的声音追问着,但一面又注意的向旁边倾听那带耳环的少年的新诳语。

  铁匠诧异似的看着绥惠略夫。

  “号召能有什么用呢!……开到了三连的兵,又架起一台机关枪……这就完了!”

  “你预先没有料到,这事会这样的收场么?……”

  “这是……我们就期望着将来……暂时的事我自然也料到。”

  “那么你又何以合在一起呢?”

  “这是……——怎的——何以么?伙伴推举了我……”

  “你用不着承认,”绥惠略夫回答说,那冷淡的眼光却愈加向着旁边。

  “唔,那算什么!……倘使大家做起来,那就怎样呢?”

  “但大家不是都给机关枪镇住了么?”

  “这又该作别论的……送死,——没有这么简单。人们都有家眷,女人,孩子。”

  “你没有结婚罢?”

  铁匠一耸,低下眼光去,摸着前额低声回答说:

  “有母亲……”

  他便住了口,向屋角里看;他此刻大约也正听那带耳环的轻薄少年了:

  “于是技师想要将他的女儿给我做老婆,我可是谢绝了。”

  “这为什么缘 故呢?”农夫同情的问,但已经有些疑心,又将好奇的眼光注在少年的唇上。

  “就为这个,我的爱,就为了我是工人,是下等人,伊是阔人哪。自然,我也喜欢伊的,——很喜欢,——可是这样,终于没有要。辞行的时候,伊自己送给我香宾酒,还说:‘我非常尊敬你,耶里赛尔·伊凡尼支(Jelisar Ivanitsh),要永远挂念你哩。’哪,于是……伊送我一个金戒指……再好没有的。”

  “后来?”农夫愈加凑近身子去。

  “唔,还有什么呢?这戒指我现在还在,……五个卢布押在质库里了。我现在恰巧精光,将来我总要赎出他,带上他……这该的,——何消说得,是一个表记哩!”

  “讲些什么给你们罢,孩子们!”少年忽然转了向,完全变换了声音对别的旁听的人说,“我在班沙,在一个英国人的工厂里做工,招牌是摩理思 兄弟。这才像样呢,弟兄们!没有罚,害病不扣钱,工人们住的是石造房子带家具……唔,简直是,我好象进了天国了……这老英国人自己是,对人总是称您,总是拉手,简直一个朋友……不像我们这里似的,不的,这可以说,将人的生活给了工人了,而且……”

  “哪,胡说够了,”农夫忽然发了怒,一摆手做出一个醒悟的手势。“只乱谈,连自己也不知道说什么……我笨驴,还听着……”

  “有上帝在,这是真的!”少年用了诚实的确信立誓说。

  “唉,你——你!”农夫愈加气忿了。“说大话。——呸,鬼!”

  他愤愤的起立,走到屋角,被侮似的独自絮叨着,在那里捏一枝纸烟。

  铁匠极速的向绥惠略夫弯过身来,对他低声说:

  “是六月里离的家……恐怕老年人已经饿死了……”他的黑色的脸痉挛起来了。“是的,如果一定,寻不到工作,还有什么别的呢……从桥上到水里……”他将肘弯竖在桌上,手指都埋在蓬松的头发中间。

  “呆气。”

  “别的还有什么呢?”铁匠暂时抬起头。“饿死么,怎样?”

  绥惠略夫平静的恶意的微笑。

  “人说,淹死的死最是怕人。倒毙在饥饿里也许较好罢……”

  铁匠在黑脸上睁着眼睛,向绥惠略夫只是疑问的看。

  “你投下水里去,会有什么表示出来呢?……减少一个饥饿的人,他们倒反好……”

  “那怎么样呢?”

  “你还是寻工作去,如果你不能翻出更好的事来。”绥惠略夫推开说。铁匠现出了绝望的神情。

  “我寻了六个月了……什么地方都不肯收,因为我是一个‘关系政治的’!……在火房子里过夜,时常整三天没有食吃……即使我现在真得到工作,我也怕再没有力气了。前天我去募化,我已经到了这地步了。”

  “什么?”

  “这很明白……讨饭,没有别的……走过了一个太太,我就求乞了……”

  “伊给了甚么呢?”

  “没有。说,伊没有零碎钱……”

  绥惠略夫将手搁在桌上,又用指头敲打起来了。铁匠又热心又失望的看着这旋转的神经性的运动。周围是哄笑,喧嚷与诅咒,弹子房里响着弹子相撞的钝声,有一个,确是打坏了,发出一种声音,像汽车走在远地里似的,在台布面上滚。带耳环的少年也移到弹子房里去了,人从那边听到他得意的声音。窗下也照旧,人腿往来的走。人觉得,在这窗边故意来往的,只是同一的这些人:过去仍复回来,在房角后站立一会,于是又跑过去了。

  “就是了,但你为了这故事至少也赢得一点东西罢?”绥惠略夫问。

  “确的!”铁匠大声说。

  在他的黑的失望的脸上,显出一副闪电的变化来:眼睛发了光,昂起头,先前的紧张的表情,涨满在瘦长的全身的姿态上了。

  “我们是,你知道,在矿山做事的。那委实是毫无智识的群众呵。固然也没有别的法。整日里,从早晨五点到晚上八点都在地底下的。夜间跑到屋子里,吃,睡……到四点钟又早吹着起床的叫子了。灰尘,潮湿,伤风,又常常是爆发……我们的矿里爆发过两回:一回死了十八个人,又一回是二百八十二个……监狱里面似的生活……倘将一个矿工送往西伯利亚去,他要觉得那边好到百倍哩!不消说得,这些人们也是胡涂而且麻木要到绝顶。只有在我们这板棚的工人——有教育的——是一个有智识的团体。一切都有组织。我们也是开首的唯一的主动的人……这不是容易的事呵。角角落落都有侦探。极微末的小事也都报给技师;伊凡诺夫(Ivanov),彼得罗夫(Petrov)以及别的某人,全都相信不得。这之后,二十四小时之内,就——开除了……鼓动是非常之难……但我们终于在我们的板棚里活动了。”

  铁匠很有精神的轩昂的微笑。

  人就可以领会了,他在这所谓“活动”上费去了多少人间以上的劳力,当他才能目睹那第一次成功的时候,他经历了多少的危难,苦痛和忧愁。

  绥惠略夫留心的看他。

  “我们都争到了;规定了工人的代理法,集合权,居住问题,改良了病院,赶走了老耄的医生……那是一匹畜生……我们设起图书馆来,将我辈中的一个放在里面。”

  “因此枪毙了许多人罢?”绥惠略夫外观上很漠然的插口说。

  “不,那时倒也通过去了……兵是在的,但人还没有教开枪。那时还有些惧惮呢……到后来,总是……”

  铁匠做一个失望的手势,轩昂的表情渐渐从他瘦的黑脸上消去了。

  “照例的,黑百人团进来了……起了分裂了,于是监督这边,一觉察到一切全都分崩,便立刻利用了这机会放手做……我们的代表们都逐出了委员部,他们的位置上都摆上黑百人团和工头,委员部的同人下了狱,图书馆解散了……”

  “他们却只是静静的瞪着眼看么?”

  “我们当代表的几乎全下了狱。”

  “不是说代表,是工人们自己……你们所运动起来的那些人?”

  “哦……我先前说过,坑口前面架起了机关枪。”

  “阿。是的……机关枪……”绥惠略夫用模胡的表情拖长了他的声音。

  铁匠沉默了一会;他的脸更加痉挛了。

  “你知道……他们怎么做,只有上帝明白罢了,什么都做出来,皮鞭,枪毙,强奸女人……最苦的是委员部的同人……我还算好,因为我是归在第一批里拘留起来的……别人被捕便不是这样了……我们的图书管理员被一个可萨克兵系在马鞍上,飞跑着猎进城去,两条臂膊是反绑的,倘他站住,他的臂膊便要扭断。他跌在泥淖里,又在地面上拖……后面又驰着一个别的可萨克兵,用矛尽刺,逼他走!这豺狼!……许多人哭了,见他这模样的时候……”

  “哦,原来,哭了!”绥惠略夫复述的说。

  在他冰冷的声音里,响出一种狞猛的无可调和的轻蔑来。他的脸虽然照常一般平稳,他的指头敲着桌面却愈快了。

  铁匠分明省悟了,因为他的眼睛发了光。

  “是的,哭了……而且还要哭下去……但在眼泪里是混着血的。”

  他擎起手来,将黑的手指一旋转。他的脸全都痉挛,似乎他的精神在阴惨的激昂里紧张起来了。

  绥惠略夫冷冷的微笑。

  “你们将你们的血泪估得太贱了。”他轻蔑的撂开说。

  “无论贵呢贱呢,报仇是不会干休的!”铁匠用了岩石一般的,几乎发狂似的确信回答说。

  “这不会干休么?……什么时候呢?……倘若你们饿的倒毙了?”

  铁匠吃惊的看着绥惠略夫的眼,在生着一对闪闪的空想的眼睛的,瘦损的黑脸上,现出剧烈的交战的痕迹来。不少时候,他们眼对眼的看。绥惠略夫没有动。铁匠低下眼去,他的瘦长身子松懈了,将头支在手上,执意的答道:

  “且即使……在比较上我的生命也有什么价值呢……”

  “不,没有价值!”绥惠略夫苛刻的截住了话,立起身来。

  铁匠急忙抬头,还想说些话,但又便低下去了。

  “哈,这成了醉死鬼了!”有人在旁边的桌上叫唤说,又喷出酩酊的粗犷的笑声。

  绥惠略夫立了片时,沉思着,动着嘴唇,然而没有说,只是微微的苦笑,高仰着头走出门外去了。

  黑铁匠没有抬起脸来。

   

  

   

  广的,直的眼界径展开去,寒冷的天空罩在上头,一直到蔚蓝的远地里,眼力所到的处所,只见得黮暗的斑斓的泼剌的人山忙着前进,聚集,拥挤和相撞,被马车的无尽的长列与市街电车的铁道截作两堆,没有一刻显得他们的增多或是减少。

  房屋都华美,商品展览窗是宽大而且有光,市街电车的柱子与街灯都又淡雅又优美。便是这天空底下的空气与日光也显得格外澄明。呼吸比在空地里更觉得轻快,血液也活泼泼地在脉管里奔流。

  在绥惠略夫的前面,后面以及两旁,满塞着无穷的人链子带着很活泼的,正过佳节似的相貌。各方面都发出笑声,语声,丝绸摩擦声,而在所有纠结起来的喧嚣上面,又浮出了街道电车的铃号,与软软的,忽而水波似的轩举了,却又低下去的马车的轮声。

  绥惠略夫将手埋在衣袋里,高仰了他的头。

  他面前踱着一个胖大的绅士,斜戴了帽子,玫瑰色的折叠的颈子上,横着柔软的保养得法的皱襞。他的步调又稳当又轻捷,带着棕色手套的手里挥着一枝散步的手杖。

  摆在短短的玫瑰颈子上的头颅毫无顾忌的向各处回旋,看到女人便尤其兴会淋漓的赏鉴。大约是,他该是刚才吃过午餐,于是来吸些新鲜空气,使他满足的兴味更加得到愉快,并且饱看标致女人的脸,借此扒搔他因为吃饭而兴奋的神经。

  绥惠略夫许多时没有觉到他,但那玫瑰颈子执意的摆在他眼前而且那享福的脖子的皱纹又只是每一步懒懒的颤动。于是他的沉重的严酷的眼光终于钉住他了。

  绥惠略夫的眼光里,忽然现出一种严重的冥顽的思想来;他在这颈子的后面走。一群女人遮了绥惠略夫的路,他虽然全是机械的,却急忙闪开,撞了一个军官,但仍然走,也不理会那大声的骂着“昏东西”,只是跟定了玫瑰色的颈子,缓缓的,固执的,不舍的。

  在他明亮的眼睛里,异样的险恶的表情愈加紧张起来了;一种决不宽容的力,透彻到极分明的横在中间了。

  倘使玫瑰颈子的胖绅士回过脸来,看见这冰冷的眼光,料他便要钻进人丛,挤在他们活的堆子里,并且绝望的现出苦相呼救了。

  绥惠略夫的思想用了发狂一般的速度在炽热的脑里回旋,愈回旋范围便愈狭隘了,终于将非常沉重的愤怒集中在玫瑰色的颈子上,有如百磅巨石压着人的头颅。设若有人,想用言语说出这思想的核子来,便该是这意思:

  “——你走……走罢!……但你要晓得,如果有怎么一个幸福者,饱满者,在我面前走,我说:他这饱满,这幸福,这活着,就只因为我允准!……这瞬间我也许计算,那就只给你再有二秒,一秒,半秒钟的活……各人都有生存的神圣权利这种可怜的话柄,在我面前现在早不能成立了!我便是你的生命的主人!……谁也不知道这日子和时刻,其时我的忍耐达了极点,于是我来,为的是要将你们全班,凡有在你们一生中压制我们,从我们抢去了美和爱和太阳,将我们咒禁在永远一无慰藉的劳动奴隶里的这些人,全都处治!我也许正在你这里要拒绝了生活和享受的允准……我伸出手来——从你的玫瑰色的头颅里便迸出鲜血和脑浆,扑通的倒在马路上!……我便是我的灵魂的唯一的法官与执行者……各个人的生命都在我的权力底下,我能将他摔在尘土与泥淖里,我要做就做!……你要晓得,并且说给全世界!……这是我的话。”

  可怖的暴怒抓住了绥惠略夫,一刹时一切东西在他眼里都消失了,只剩下玫瑰色的人颈子像发光的一点模样,固执的在白茫茫的朦胧中间;——在衣袋里,痉挛的手指紧紧抓着的,是冰冷的手枪柄的感觉,相对的是玫瑰色的活动的一点。……

  绅士只在前面走,挥着手杖;挺拔的雪白的衣领上,天真烂熳的抖着玫瑰色的皱纹。

  绥惠略夫跨上一个急步,勃然的昂了头,似乎要向空中发出狂暴的愤怒与复仇的叫喊。……

  但他同时又忽然站住了。

  从他菲薄的紧闭的嘴唇里,泄出奇妙的微笑来,他的手指展开了,突然转了向,他往回走了。

  轻浮的斜戴的帽底下有着玫瑰色颈子的绅士,挥动手杖,从帽檐下偷看着标致的女人,还是走,不一会便消失在喧嚷匆忙的人丛的中间。

  绥惠略夫斜走过街道,这时几乎要撞到市街电车的车轮底下去了,自己却并没有觉得,就沉没在一条冷静的小巷中,是通到他空虚的屋子的道路,仿佛一个凶险的影子似的,从昏暗里出现,又在昏暗里消灭了。他的眼睛是照常的平静和明朗。

   

  

   

  人在楼梯上已经听到绝望的女人的叫声,当绥惠略夫经过昏暗的廊下时候,看见一间房子开着门,在这房里他早晨就听得孩子啼哭了。他虽然过的快,却已瞥见了卧床和箱栊,上面积着一堆破衣服;半裸体的两个小孩并坐在床沿上,悬空挂着腿而且现出吃惊的神情;一个七岁左右的女孩儿靠着桌子,一个高大的瘦女人用双手将纷乱稀疏的头发从脸上分拨开来。

  “我们怎么办才好呢?你可曾想过没有,你这呆子,你这零落的!”伊绝望的榨开喉咙的喊。

  绥惠略夫并不迟留,便进了自己的住房,脱去外套,坐在床沿上。他留心听着。

  那女人仍旧大叫,伊的病的悲痛的叫声响彻了全家,极像一个将要淹死的人的求救。伊虽然诅咒,骂詈,责备,但其间并不夹着一些特别的憎恶。这只是绝顶的无法的绝望的悲鸣。

  “我们带了孩子那里去呢?路上去么?求乞么?还是我卖了自己,对咧,给你的孩子们买面包呢?你怎么不开口?……你怎么想来?……我们现在到那里去呢?”

  伊的声调愈喊愈高,肺痨的吹笛似的可怕的声音,也凄然的迸出了。

  “唉唉,他们什么不说呢!……这革命党!……反抗起来!……你有什么权利,竟反抗起来,如果你只靠着同情才得保住!……你本来是什么?胜过你的人尚且忍耐着过活……不能忍耐么?即使有人唾了你的脸,你也该默着……你要记得。你有五张挨饿的嘴坐在家里呵!我恳求你,这高尚。你能怎样高尚呢,你这乞丐!你该要的是面包不是高尚……真的,你看,一个教员对着长官不总是低头么!……呆子,蠢物,零落的!”

  女人的声音断续而且喘鸣了,直至发出苦恼的内脏迸裂般的咳嗽来。伊喉噎,嘶嗄,咳唾,并且完全气厥,伊仿佛为死所苦的狗子似的呻吟。

  “玛申加(Mashenka),你应该畏惮上帝,”一个可怜的挫折的声音才能听到的喃喃的说,而对于这无端的辱骂,温和的无法的意识的与绝望的眼泪,也一并响在中间。——“……我实在没有别法了……我是一个人呵,不是一条狗……”

  女人喷出尖利的笑来。

  “你是怎么的一个人呵!……你正是一条狗!你将小狗散在世界上了,就应该缄默一点忍耐一点,……倘你是人,我们就不会住在这洞里,而且三天只吃一顿了……我也用不着赤了脚满处跑,洗别人的破烂布了!人……你模样倒是的!你和你的人真该诅咒呵!……我们饿了一年半了,待到我用我的眼泪求到一个位置,在别人脚跟下缠绕着走,像一个乞婆!……你先前实在显了你的义勇了……救了俄国了……因此自己就要倒毙在饥饿的圈里了!……看这伟人罢!……呵,上帝呵,我初次见你的日子,该得诅咒呵!……废物!”

  “玛申加,畏惮上帝罢!”从伊的暴躁的叫唤里,发出一个绝望的男子的声音。“那时我还有别的法子么?大家都去……大家都指望……我想到,这……”

  “你正应该想到!应该!……别人许没有肚饿的人口背在他们的脊梁上……你有什么权利,为了别人去冒险呢?你可曾问过我们?你可曾问过孩子们,他们可愿意为了你的俄国去饿死么?你问了他们没有?……”

  “这是我意料不到的……我也确切像众人一样,愿意一个更好的生活……为你们,为你……”

  “更好的生活!”女人完全歇斯迭里状态的大叫起来,“你还有什么梦见更好的生活的权利呢。你已经不能更坏了,我们就要到村子里去乞食了!我呢……我又肺病……”

  暴发的,裂帛似的咳嗽噎住了伊的诉说。一两分间,人只能听到喘鸣,于是伊用了极可怜的气厥的低音说,但在全家都可以听得分明。

  “你看……我就要死了……”

  “玛申加!”男人发喊说,而在他微弱的叫唤里,含着无限的末路的悲哀,悔,爱,连绥惠略夫百不介意的脸也抽成痉挛的苦相了。

  “什么玛申加!”女人得胜似的,用了不幸的人的苛酷,叫喊,说:“你得早一点叫‘玛申加’!……我现在是怎么一个玛申加了,——我是死尸了……你懂么,一个死尸!……”

  “娘!”忽然有孩子的声音说。“不要这么说,娘!”

  “可不要哭呵……体上帝的意思!”男人叫喊说。“怎么了——怎么——怎么——我却不能……人对着我……当面说:畜生,呆子——怎——不要哭了……体上帝的意思算了罢!……我……我上吊罢了……这要比……”

  “哈,上吊!”女人非常明了,几乎冷静的说:“你上吊,我们该怎么呢?……我是上吊不成……你上吊,这里的都饿到倒毙么?理苏契加(Lisotshika)站到纳夫斯奇(Nevskij)路上去,怎样?……好,你上吊罢,你上吊罢!但你要知道,便是套在圈索上时,我也还要诅咒你!……”

  一种希罕的钝实的声响,像头颅打在壁上似的,传到绥惠略夫的耳中。

  “算了,算了罢!”女人急切的叫喊,径奔向他。“算了,算了,略沙(Liosha)!……”

  断续的,听得痉挛的挣扎声音,一把椅子倒下了。男人喘着气,在叫喊与喘息之间,透出人脑壳撞着墙壁的激烈沉实的声响。

  “略沙,略申加(Lioshenka),算了罢,算了!”女人尖利的叫,人陡然听到一种新的钝音,像头颅正磕在软的东西上。大约伊将手衬在伊男人的头和墙壁中间了,以致他在他歇斯迭里的发作状态中,便撞在伊这里。

  孩子们突然啼哭起来了。最先大概是最大的女孩子,接着便是两个孩子一齐哭,那挂着脚坐在床沿上的。

  “略沙,略申加!……”女人发热似的喃喃说:“罢了,罢了……饶恕我……罢了!……好,没有事,……什么事都没有……我们看看就是……自然的……你那有别的法子呢,人太欺侮了你……略申加!……”

  伊诉苦似的断续的呜咽起来了。

  绥惠略夫向那边伸长了颈子;在他苍白色的脸上,现出悲痛的痉挛来。

  那里是寂静了。人只还听得,有谁正在无助的悲戚的唏嘘,但又分别不清,是大人或是孩子。

  黄昏到了,在他青苍的,飘飘的挂在空中的蛛网一般的微光里,这唏嘘更显得当不住的迫压与伤心。

  于是连这也沉静了。

  在长廊下,帐幔后面又听到夹着咳嗽的交谈的低语,两个细小的声音,时时间断,仿佛怕谁暗地里听得似的,窃窃的说,一半惊惧,一半消沉,其中绥惠略夫仅能懂得是:“不肯低头么,吓?……对着官员放肆了……官员说这人是呆子……吓?……人就不能卑下些?……没有卑下……吓?……说呵,对着官员……胡闹……对着他的恩人……吓?”

  绥惠略夫的指头在膝盖上愈打愈快了。门口响起尖利的铃声。老人们寂静了。没有人去开门。铃又发了响。人听得帐幔后面热心的低语着,这人催促那人,那人又不肯。门铃第三次发响了。

  于是帐幔这边,有摇摆的脚步声从廊下拖曳过去。

  “怎么没有人开门?都睡了么,怎的?”刚开门,亚拉藉夫便问。

  他大踏步走过廊下,开了他住房的门,用愉快的温和的喉音叫道:

  “玛克希摩跋!……给我撒摩跋尔,好么?”

  这很异样,在这迫塞的苦闷的沉默里,听到这乐天的声音。他没有得到一句回答。亚拉藉夫将头伸出廊下去。大声说:

  “伊凡·菲陀舍支(Ivan Fedossjetsh),玛克希摩跋没有在家么?”

  一个恭敬的黏滞的声音从帐幔后面答应出来:

  “玛克希摩跋出去一会,舍尔该·伊凡诺微支,同阿尔迦·伊凡诺夫那(Olga Ivanovna)到教堂里去了。”

  “哦 ,”亚拉藉夫沉思的说,“那你可否替我,伊凡·菲陀舍支,安排起撒摩跋尔来呢?”

  “就来,”老人非常顺从的答应,赤了脚拖着橡皮鞋,曳到厨下去了。

  亚拉藉夫自己唱着些什么,打一个呵欠,便来敲绥惠略夫的门。

  “邻人,你在家么?”他大声问。他大概有些倦怠,要同谁说些闲话了。

  绥惠略夫沉默着。

  亚拉藉夫等候一会,便又高声欠伸,并且摊开了纸片。寂静了许多时。在厨房里,听得撒摩跋尔管子的马口铁颤动声响,以及水的煮沸的声音;随后便嗅到了燃烧的木片的气息。

  其时老婆子也从帐幔背后爬出,怕敢似的望着教员这房间。那边是无声的,沉重的绝望流布开来,弥漫了全宅。亚拉藉夫大约也稍稍觉着这情形了;因为他时时不安的转动,立起了许多回,而且似乎叹息。有东西贯通了空气,压住一切了。老婆子爬进厨下,茶杯便格格的响,随将茶具搬到亚拉藉夫的房里。

  “怎么要你劳驾呢,玛利亚·菲陀舍夫那(Marja Fedossjevna)?”亚拉藉夫温和的但又懒懒的说。

  “这算什么,舍尔该·伊凡诺微支,我甚么时候都可以给你当差,这那里是你自己该做的事呢,”婆子急急回话,略带些唱歌的口吻。伊站在门口,用了细小的谄媚的眼光只看着亚拉藉夫。

  “有什么事了?”亚拉藉夫问,他已经悟到,伊想有什么话说了;他又大声的欠伸一回。

  老婆子立刻走近,才能听出的絮絮说。

  “我们的教员被人撤了差使了……”

  伊惴惴的说,但同时很带几分喜欢。说出之后,又惶恐似的向亚拉藉夫只是看。

  “你说什么!这甚么缘故呢?”亚拉藉夫非常关心的问。

  老婆子更加走近:

  “对上司胡闹了……上司就只是说了一两句话,他们却——并不卑下些,反而胡闹了……”

  “唉……可惜!”亚拉藉夫愤懑的说。“他们现在怎么办呢?他们实在是全无所有,——全然!”

  “对咧,舍尔该·伊凡诺微支,穷到精光!”伊大得意似的点着老的打皱的小头。

  “昨日玛克希摩跋才告诉我,他们两个月没有付伊房租了……”亚拉藉夫沉思着说。

  “不付房租,不付……”

  “一件坏事情!”亚拉藉夫叹息。“完全完结了。”

  “已经完结了,舍尔该·伊凡诺微支,已经完结了……怎会不完结……他应该豫先想想,安静些,人也许饶恕他了……上帝要这样……他们却是……高傲;还要说——我们是高尚的……这就滚出了……他该弯腰才对呢……”

  “如果被人正冲着脸辱骂了,他怎能弯腰呵,”亚拉藉夫一面想着些事,一面愤愤的说。

  “阿呀小爹!小百姓……什么叫侮辱……应该打熬的。百事便好……百事便都照常……这却不行……”

  “人也不能百事都忍耐呵……”

  “能的,小爹,永久能的……小百姓应该都忍耐。我是,年青时候,在亚拉克洵(Araksin)伯爵家里做一个使女……亚拉克洵伯爵你一定知道罢?”

  “恶鬼知道他!”

  老婆子大吃一惊;伊仿佛受了侮辱了。

  “怎么恶鬼……伯爵自己是在元老院的,单是房子,他在墨斯科和毕台尔就有一两……”

  “哦,就是了……以后怎样呢?下去?”

  “喏,慈善的大小姐这里一只手镯不见了……便疑心在我身上。伯爵动了气,他们有一种脾气,是性急的,他们便在我脸上打了三个嘴巴,断掉了两枚牙齿……倘是别人呢,大约就要去告状了,我却打熬着,——你想是怎么的呢,舍尔该·伊凡诺微支?那手镯却是弟大人,尼古拉·伊革那谛微支(Nikolai Ignatjevitsh)伯爵拿去了……非常之好逛,拿了镯子去了。待到事情全都明白,伯爵便亲自给我一百卢布。……”

  老婆子愉快到几乎喉噎,而且在伊完全打皱的脸上溢出得胜的微笑来。

  “倘使我那时不打熬,我就得不到伯爵的赏了……见证除了伊凡·菲陀舍支,他那时在他们那里做仆役,没有别的人。伊凡·菲陀舍支又是对于伯爵不能说什么……”

  “怎么不能呢?”亚拉藉夫愤然的问说。

  “但是我想,怎能对着伯爵?……”

  “哪,你曾说,他是你的未婚夫呵?”

  “唔,怎么呢,未婚夫?……”老婆子非常惊愕了。“他是我的未婚夫,但对了那样的贵人去出头,那里行呢?他不过一个小的。我想,最好,——我打熬着。——后来——还是我不错……”

  “呸!”亚拉藉夫气忿忿的唾弃着,转过身子去了。

  老婆子只是惶恐的向他看,从伊的小眼睛里,立刻涌出恐怖的眼泪来。

  其时老人正从房门口侧着身子,将撒摩跋尔搬到房里。他将这安在桌上,担心的向他女人这边看,又看了背坐的亚拉藉夫,便去拉他女人的袖口。

  老婆子吃惊的回看他。两人的态度都显出十分恭顺的表情,一前一后的躄出廊下,不一会他们的断续的慌忙的絮语便又从帐幔后面发作了。

  亚拉藉夫斟上茶,正在坐下要喝的时候,廊下便起了铃声。

  一个男人声音简短的问道,“亚拉藉夫在家么?”

  出去开门的老人,赶忙答应说,“在家,先生,请……”

  一阵风暴似的脚步响声,便敲亚拉藉夫的门。

  “进来。”亚拉藉夫大声说。

  房里面走进一个短小的黑的小男人,老鹰脸带着一副圆的眼镜,很显得怕人。

  “阿!”亚拉藉夫引长了声音说,从他的语气里,便听出他对于这访问不甚欢迎,多半却是困窘。

  “好日子。”

  “好日子……你要茶么?”

  “什么茶,——鬼才要!”小男人不大喜欢的说。

  他极谨慎的脱下外套,摸出一个用纸张包的极密又用线索捆着的物件来。

  “怎么这个?”亚拉藉夫怏怏的问道。

  小男人将物件在桌上放得平稳,四面都用书籍小心围住了,使他不会掉在地面上。亚拉藉夫担心的看着。

  “很简单,……他们几乎拿住我的领子了……费尽力量才跑脱的。鬼肯给这类东西寻一处地方!我拿到你这里来了,你懂么……还有这件……”他极速的伸手到衣袋里,扯出一个包裹来,也放在桌子上。“明天早晨我取去……”

  亚拉藉夫不开口。

  “看来这绅士是涵容不住似的!”小男人用随便的却又带些轻蔑的口吻说。“这一点小惠你也确可以做罢。你目下正安全哩。”

  亚拉藉夫站起身,脸上现出了交战的感情在房里面走。

  “你现在完全是一个稳和派,理想派,快要成了托尔斯泰派了!”老鹰脸的人仿佛从口袋里倾泻出来似的说出他的话来。一瞬间也没有静。

  “你空费气力的,想苦恼我,维克多尔(Viktor),”亚拉藉夫用了从悲伤而来的气忿说:“这东西我收着——自然是……明早为止……但你应该理解……”

  “你收下?”小男人迅速的问,——“这是第一要紧事,此外全听你的便,我们用不着纷争。”

  “但是,我们总得弄个明白呵!”亚拉藉夫确乎的回报说,渐渐的红涨起来。他的眼睛发了光。

  “何以?”那人用了做作出来的冷淡模样说,又倦怠似的回过脸去。

  “便为这,”亚拉藉夫愤激的说道,“因为我们是多年的朋友,而现在……”

  “阿,算了罢……记着这样的细事,有甚么用呢?”

  亚拉藉夫愈加窘的脸红,沉闷的愤怒的呼吸。

  “在你也许是细事……我却不以为然……你以此自负也可以……这在我并非细事,我愿意你至少总有一日理解我……我们彼此便明白……”

  你知道,在我原是永不……”小男人外观上优柔的说,他的射人的眼睛在眼镜底下飞速的一睔:“但如果你一定愿意呢……”

  “是的,我一定愿意!”

  那人两肩一耸,暂时又坐下了,似乎他准备着一切的牺牲。

  亚拉藉夫看见这么样,按住了愤怒,再用勉强的平静往下说:

  “第一是我之所以离开你们的,并不因为怕,或是……这你都完全知道,维克多尔,你至少也得公平一点才是!”

  “没有人这样想的,”老鹰脸的人轻轻的羼上说。

  “总之我之所以和你们离开,原因就只在我的见解从根本上非常明白的改变了,现在,即使不从理想上说,单就几个战争的方法而言……我晓得……”

  “唉唉,爱的上帝呵!”小男人突然直跳起来,“你就此饶了我罢……我们知道……你晓得……我们知道……晓得……人不能从暴力得到自由,人应该教育国民以及这样那样……我们知道……”

  这话从他嘴里奔迸出来,仿佛是,堵住了许多时候,现在却一时放出似的。他自己也在屋子里旋风般往来,他的鹰脸向各处顾眄,圆眼镜也闪闪的发光,又挥动他带着要攫拿的鹰爪的两手。

  亚拉藉夫立在房的中央,竟寻不出一些机会来,可以插上一句话。他不被理解的事,在他是无从测想了,第一是在这人,很久的和他生活过,爱他,信他,不理解他了。但他一刻一刻的分明感得,在他们之间已经生出了不能通过的界限,所有言辞在这里便都滑跌下来了。

  他们多少离奇呵,先前不久他们还很接近,似乎要互印精赤的心的,忽然用了疏远的言谈相应对,这只因为亚拉藉夫明白,无论用了什么名义去做,杀人毕竟不外乎杀人罢了。只有爱,只有无限的忍耐,人类在许多世纪的经过中一步一步的彼此实践过来的这两件,才能够将原始的战争,就是强权与压制,从历史上驱除。与这伟大的亘几千年的事业一相比较,那一点金属与炸药,从一个愤激家的手腕里投掷出来,在两寸见方的地面上洒一些鲜血,以及唤醒那战争精神复仇精神的大队之类,怎能做得清楚呢?亚拉藉夫闷闷的叹息,他的强壮的两手悲痛的交叉起来。

  “是的,怎么办……我自己看来,我们不会理解的了,”他忧郁的说,走向桌旁,低着头坐下。

  “不消说我们是不能理解的了,”那人迅速的同意说,“这也多事了,还来费些唇舌……”

  亚拉藉夫响他的指节而且默着。

  小男人迟疑的站立片时,看着亚拉藉夫的脸。于是他忽而奋迅起来,又立刻是暴风雨的举动。

  “无论如何这东西明早为止总可以存在你这里罢?”他逼紧的问。

  “唉,上帝呵……”亚拉藉夫悲痛的答说:“这全然一样……我以为……第二层的事……这里或是那里,都一样……关于我的并不在此……”

  “那么……很好……到那时——再见……我明早再来……”

  小男人突然抓起帽子,伸出尖瘦的手来。

  亚拉藉夫慢慢的伸出他的手。

  这人无意中紧紧握住了。圆的眼镜玻璃里仿佛显出沉思的神情。但在同一瞬间他不只将亚拉藉夫的手放下,简直是摔去了,他说:

  “我未必自己来……别的谁罢……口号是……‘伊凡·伊凡诺微支’。”

  “好……”亚拉藉夫答说,没有仰起头。

  “那就再见!”

  小男人将帽子罩上他的圆的鹰头,闯到门口。他在门口忽然站住。

  “这可惜!”他用了异样的声音说,在他闪闪的眼镜玻璃下,他的小而锐利的眼睛也润湿凄凉了。但他立刻自制,点一点头跳出门外。他在那地方回看帐幔,又瞥着各个房门,吸一口气,眼镜一闪,在楼梯上消失了。

  亚拉藉夫靠了桌子默默的坐着。

   

  

   

  黄昏时候,玛克希摩跋和做针黹的姑娘阿伦加(Olenka)从教堂回来了。伊沾带着薰陆香的微香,梦一般的虔敬还浮在伊们的脸上。

  阿伦加没有除去头巾,却只教搭在肩头,就桌子前非常恍忽的坐着;伊的青白的细瘦的两手落在膝上。玛克希摩跋也站的同样沉静,但忽而叹息,似乎定了神,动手除下伊沉重的土耳其的斑纹的罩布。伊的脸照常的忧愁而且干枯。伊熟视阿伦加,又自言自语似的说:

  “人应该再修饰些……”

  “甚么?”姑娘吃惊的问,抬起明朗的眼睛向着老女人,忽然又泛出无力的微红来。

  “修饰,好孩子,我说……”玛克希摩跋提高了声音。“华希里·斯台派诺微支(Vassilij Stepanovitsh)已经说定,七点光景要来的。你装饰起来罢。好么?”

  “今天?”阿伦加用了无助的惶恐大声说,立刻又变作青白颜色,仿佛一切生命骤然离开了伊的身体,只留在睁着的充满了忧愁和羞耻的眼睛的中间。

  “又什么呢?不是今天,便是明天。又何必多……运命是逃不出的,别的机会不能就有。像你这样的人市里多着呢……上帝不知道是怎样一件宝贝。”

  阿伦加的臂膊直抖到满带针伤的指尖。伊用了泪汪汪的眼睛祈求的向着老女人看。

  “玛克希摩跋……这还是明天好……我……我头痛呢,玛克希摩跋!”

  在伊天真的声音上,响亮出无路的惶悚与动人的哀诉,竟使坐在门后面的暗屋子里的绥惠略夫,也转过头来,用心静听起来了。

  玛克希摩跋沉默一会。

  “唉你,我的可怜的人呵!”伊欷嘘说。“你将来做甚么……我知道……”

  “甚么等着你呢!”伊正要说,但又吞住了,只是仍复说:

  “你甚么也不能做!”

  “玛克希摩跋,”阿伦加用了颤抖的声音说,祈祷似的合了掌,“我……我还是做工的好……”

  “会合伙做许多工!……”玛克希摩跋带了剧烈的愤懑说,“你那里有用呢?……比你漂亮的也上街呢……你却又聋又痴……不必有一点小事情也就会完结了。还是听我好,决不会坏的。倘使我死了或者全瞎了眼;……你怎么办呢?”

  “那我便到庵里去,玛克希摩跋。我情愿做道姑;庵里多好……多静……”

  忽然间,全不自觉的,阿伦加大张了灵感的眼睛,那眼光沉思的兴致勃然的望着什么处所,远在墙壁的那边,说:

  “我愿意是一只大的白的飞鸟,向着什么处所远远地……远远地飞!……下面是花,草,上面是天……像在梦里似的!”

  玛克希摩跋叹气。

  “你这呆子!……庵院简直不收留你……那里是要存下金钱,或者做粗重工作的。你是怎么一个女工呵!”

  老女人做了一个推开的手势。

  “算了,还说什么……跟华希理·斯台派诺微支去罢。至少你也可以做到你自己的主妇,而且你也许能够帮助我……华理希·斯台派诺微支是,人说,有七千上下放在银行里呢。”

  “他怕人呢,玛克希摩跋,”阿伦加喃喃的抖着说,仿佛是恳求饶恕一般,“粗鲁,全像一个下等的粗人!”

  “你得要一位文雅的绅士么?绅士是不配我们的,阿伦加……他只要是好人,就谢上帝。”

  “他全没有看过书,玛克希摩跋。我问他:你可喜欢契诃夫 么?他回答说:我们做事忙的,没有工夫弄这玩意儿……”

  阿伦加学出一种重浊的粗卤的喉音。伊学了他便哭;伊的大的眼睛里,充满了大粒的澄明的眼泪,两只手也又颤抖起来了。

  “怎么呢,他说的有理呵!”玛克希摩跋叱责的说:这可以看出,伊正在努力,要忿怒起来了。“想一想罢!没有看书!……谁用得着看书呢?他是经纪人,不是呆东西,像你似的!”

  阿伦加止住啼哭,又复远远的灵感似的睁开了眼睛。

  “唉,玛克希摩跋,你没有懂得呢,只是说。世界上唯一的好东西,便是书。契诃夫,譬如说罢!如果你读了他,——无端的——人就要哭。有这样的希奇……有这样的!”

  阿伦加将两个手掌按在两颊上,摇摇头。

  “唉,你跟着你的书去罢!”老女人恶狠狠的却又怜惜似的接下去说。“可以,这很好,只是不配我们的。你,——我的眼睛一天坏比一天了……昨天我收拾桌子——打碎了一个杯子。一个月里恐怕我就得进穷人院去……你现在又这样,像我先前这么缝,缝,只是缝——现在我和我的缝……而且我先前并不像你……你这里,你假如做出五个卢布来,从中只得到两个,你还说‘谢上帝!’身上没有一块破布,又还是……书!这何苦来呢?”

  老婆子轻轻的溜到房里来了。伊的小眼睛担心的又新鲜的着。

  “玛克希摩跋,这比死还坏哩……他是一个粗人,还要打我的!”阿伦加全然绝望的脱口说。

  “哪,怎么便是打呢!”老女人复述说,又现出先前一样的失望的颜色来。

  “什么打,什么就打了?”老婆子在门口喃喃的说:“你,阿尔迦·伊凡诺夫那,你即刻服从就是。”

  “甚么?”阿伦加吃惊说。

  “你服从就是,我说……”老婆子仍然说道:“他打你一回,两回,就停止了……他们都这样。他们那里就只要服从。要是这样,你只是静静的熬着……他也就不打了,不要紧的!”

  阿伦加愕然的对伊只是看,仿佛从黑暗的廊下爬出一个可怕的怪物,现在正走近伊这里来。伊于是裹紧了衣裳,两肩都靠着桌子。但那老婆子却已将伊忘记,转向玛克希摩跋去了,伊的小眼睛里闪着狡狯的快意。

  “我们的教员又被人撤了差使了!”

  “什么?”玛克希摩跋叫喊说。“怎么撤的?甚么缘故?”

  “因为他对上司胡闹了。官府骂了他,他便胡闹起来。哪,就赶出他了。这才吓人哩,今天玛利亚·彼得罗夫那(Marja Petrovna)这撒野呵!”老婆子用了迅速的低音报告说,几乎每一句咽一口唾沫,又回头看一回门口。

  玛克希摩跋无法可想的看伊。

  “是的,他们还欠我三个月房租呢。伊自己约定今天,至少也付给一点……现在怎样呢?”伊迷惑似的喃喃的说。

  “现在是付不出了。怎能!现在是他们自己也都得饿肚皮了!”

  “但他们怎么想的!以为我白给他们住么?寻到了善女人哩!我连自己也没有食吃……”

  伊沉思一会,忽然急急转身,走出房去了。阿伦加是几乎全不明白是甚么事,吃惊的只将眼光跟着伊转,老婆子惴惴的溜到廊下,就隐在帐幔后面,从那里又立刻响出急速的絮语来。

  教员的房正寂静。孩子们都挤在屋角里,看不见也听不出声音。教员和他的妻并坐在窗下;在那异常明亮的地方,分明看见被毫无希望的忧愁所压倒的两个头的影子。

  “玛利亚·彼得罗夫那!”伊按捺着,但又自负如一个大权在握的人一般,从门口叫进去。

  教员和他的妻立刻抬起头来。脸相不甚分明,但举动是卑下而且屈抑。

  “租钱,你约在今天的,我能取么?”老女人还是按捺的说。

  两个黑影动弹了,没有答。在他们上横亘了无话可说的人的诉苦与无助的神情。

  “既这样……”老女人用了极冷静的声音说。“那就照说定的办,你们都准备罢。这房子我明天便出租。我这三个月损失了的那个,放在你们的良心上就是了。自己错,我这白痴,我相信你。但是我没有再来合伙的兴致了。都听你们的便!”

  教员的妻没有动,教员却自己站起,慌忙走出廊下,他又几于用了力也将玛克希摩跋推到外边。

  “你看……我正要问问你呢……如果不可以,无论怎样……我正在寻事做呢,我这里已经这边那边的有了各样邀请了……那就……是的……”

  他的眼光游移着;羸弱的红晕在他苍白的颊上现出斑点来。玛克希摩跋叹息,做一个拒绝的手势。

  “确的,真的——约定的。”教员又赶紧重复说,他的脸只是发红;他在空中挥着手。“总之,我寻。一时却不行。这你也明白。”

  “我不能,先生,”玛克希摩跋答说:伊略略退开,摊开了两手。“如果只是我的事呢!但特伏耳涅克  要闯进门口来的。连我自己也得搬走……我只还靠着你哩。现在却这样!”

  “玛克希摩跋!”教员回顾房门,慌忙喃喃的说:“只请你想一想罢!我们往那里去呢?你看,我失了位置了,那就……我本想要今天豫支的,因为我早就拿到了我的薪水……孩子们要鞋,我的女人也要一点东西……你知道的,天气这样冷,伊又咳嗽……现在我连一个戈贝克 也没有了。谁还许我们进门呢?随便那里,都要先付房租,你这里是早就认识我们的……玛克希摩跋,你处在我的地位,玛克希摩跋,体上帝的意思!”

  “不。我不能……小衫比外衣更其帖身……那就,随你的便,但是……你实在使我难过,但是我也没法办……你有一个位置,你该用牙齿紧紧咬住的。你现在却这样。是你自己错。”

  “对,自然……是我错的。但是我固然错了,孩子们却没……”

  “孩子是你的孩子。你正应该为了孩子忍受些。”

  “你看,玛克希摩跋,这是……”

  “我看什么呢!”老女人用了出格的粗暴将他打断。“你为什么要在我面前卑下。我办不到。这话你应该早在那地方说!”

  “但是。玛克希摩跋!”

  忽而在漆黑的门口现出一个披着头发的瘦的女人模样来。

  “略沙,算了!”伊歇斯迭里的叫喊说。“这些人们那有一星的同情!他们一总都得诅咒!他们不值你一个小手指,你却在他们面前卑下!”

  “你为甚么咒骂呢?”玛克希摩跋发怒说。“同情是我们也许比你多……”

  “你们有同情么?唉唉,你们是野兽,不是人!有人失了脚,你就对他唠叨……你先给他气苦,就因为后来要摔他到路上去!……他还要对伊分疏!……”伊声音里带着无穷的苦恼和激昂,叫唤说。“你们都从这里滚出去!”

  “这所谓,你这‘从这里’是怎么讲的?”玛克希摩跋加强了伊的声音。“我用不着走出我的家去……”

  “你们出去!”那病人尖厉支离的叫喊,极悲惨模样的伸出瘦腕来。“你要怎样?是我们搬走罢?你放心,我们走……明早就走,但你先滚出去!”

  “玛申加,”教员悄悄的低声说,“不要这样呵!”

  “出去,出去,你们这类被诅咒的东西……你们苦恼我到要死!”女人捏着头发,走进房里面。

  男人跟伊进去,人还听得,当那病人用了放恣的灭裂的声音尽说的时候,他还在絮絮的讲些话;然而听不分明。

  玛克希摩跋默默的立了片时,于是将手在空中一摆,自以为错似的走了。

  亚拉藉夫,正站在自己房门口的,叫伊:

  “玛克希摩跋,请你进来一会……”

  老女人在脸上满是无法可想的神气,进到他这里。

  “请你说,”亚拉藉夫踌躇说,露出犹疑的眼光,“这在你一定不能么,略等几时?……你自己目睹的,这人们到了什么地位了……不是么?”

  “上帝在上,我不能……我因为小气才这样做么?特伏尔涅克给我自己也只是后日的日期!我不付,他就赶出我!……我是全靠着他们的。”

  “但是或者?……”

  “你真觉得,我实在没有同情么?我老了,快要死了……不,舍尔该·伊凡诺微支,伊向我吵闹的时候,真有如用了尖刀剜我的心哩。但我怎么办呢?我等候了三个月,下了跪恳求特伏尔涅克……你想,这为甚么呢?就因为我觉得可怜。如果人们大家没有同情,穷人就会没有路走……穷饿世界是全仗着同情过活的。但穷人也不能始终全用同情……人究竟应该给自己也留下一点同情来!……并非我没有慈悲,是生活不知道慈悲!”

  亚拉藉夫愕然的看着老女人,与伊相对,自己也觉得轻率渺小了。

  “是的——总之,舍尔该·伊凡诺微支,一个穷鬼,像我们似的,同情可是很难,比起别人来……有钱人舍掉一个戈贝克——他因此给自己作一个娱乐;要是我给一个戈贝克呢,我就得从嘴里省下一点口粮。因为这口粮,你看,我就立刻会瞎,会再也看不见太阳……那时人们也不会对我有同情,我只倒毙在路上像一条老狗!……人还说什么没有慈悲!……人该晓得的!”

  老女人叹一口气。

  亚拉藉夫无力的垂下了长臂膊,站在伊的面前。

  “你听呵,玛克希摩跋,”他终于游移的说,“倘使我付你一个月……那就怎样呢?……”

  “哦……这样!我并非妖怪——真的。——无论怎样,我总对付过去……总有什么法子办……但他们是什么都没有呢!”

  “我办来,玛克希摩跋,”亚拉藉夫喃喃的说,游移的注视着地面。

  老女人研究似的看定他,但参不透他脸上的印象。

  “你?你自己也没有呵!”

  “但我办去……到一个好朋友这里去借去。今天给他们满意罢,我就去跑一回,离这里并不远……是的……你也给他们茶和灯火罢,他们那里是……这里是茶,糖,面包,你拿我的去……我去跑一趟来。”

  玛克希摩跋默默的对他看,取了茶和糖,颤着花白的头,出去了。

  亚拉藉夫在房子中央迟疑的站了片时,他无意中觉到,自己有些拙笨了。但他也不再深究,只简单的盘算,什么地方可以极速的弄出钱来。他赶忙的穿上外套,并且抓起帽子,便跑出了寓居;迈开他的长腿,每三级作为一步的跨下去。

   

 

 


投诉或建议